第一节:猎物
虚无不再仅仅是背景。它成了养料,冰冷、稀薄,却无所不在。那团灰暗的阴影悬浮其中,如同一个贪婪而病态的肺叶,以某种超越物理规律的方式,缓慢而持续地“呼吸”着这片空无。每一次“吸入”,阴影的轮廓便凝实一分,脉动的节奏便有力一分;每一次“呼出”,则有些许更加黯淡、更加混乱的“杂质”被排出,消散于无形。
它在净化?还是在提纯?
内部,那场无声的战争从未停歇。
“初孽”那源自本能的、对“归”与“吞噬”的渴望,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驱动着阴影不断尝试构筑、完善那组能与外界产生联系的符文。它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疯狂撞击着笼子的每一根栏杆,寻找着最细微的裂缝。
而“陈家人”的部分,那些被打散的记忆碎片和情感烙印,则如同沉在水底的暗礁,时而被混沌的浪潮淹没,时而又在某个契机下,尖锐地凸显出来。爷爷临死前塞给我引路骨时,指尖那最后的颤抖;阿贡撞死瞬间,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触感;还有守墓人那句“等着吧,‘门’就快开了”的麻木低语……这些碎片不再引发剧烈的情绪波动,它们被阴影那冰冷的、分析性的意识不断咀嚼、解析,试图从中提炼出关于“结构”、“规律”、“目的”的有用信息。
阿贡那点“守护”的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月光,微弱,却无法被彻底吞噬。它让“初孽”纯粹的毁灭欲望中,掺杂进了一丝古怪的“迟疑”;也让“陈家人”的绝望里,萌生出了一点扭曲的、“必须做点什么”的执念。
这种内在的冲突和融合,反映在阴影的外在行为上,便是一种充满矛盾的、时而笨拙时而精妙的“尝试”。
它不再满足于仅仅维持那组核心符文。阴影的表面,开始分化出更多细小的、如同触须般的能量流。这些能量流小心翼翼地探入周围的虚无,不是蛮横地冲撞,而是像盲人的手指,细细地“触摸”着这片“空”的“质地”,感知着其内在的、难以言喻的“纹理”。
它在测绘。测绘这座由源棺破碎后形成的、无形的牢狱。
这个过程缓慢得足以让任何尚有时间观念的存在发疯。但在虚无中,时间毫无意义。阴影拥有近乎无限的“耐心”——一种由“初孽”的永恒渴望和“陈家人”的绝望等待共同淬炼出的、冰冷的特质。
不知“过去”了多久,阴影对这片虚无的“测绘”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它“发现”了。
这片虚无,并非均匀的“空”。在某个特定的“方向”(如果方向这个词在此地还有意义的话),“空”的“密度”似乎……略有不同?更“薄”一些?仿佛一层被拉伸到极致、即将破裂的膜。
那里,或许是这片囚笼最脆弱的地方。
阴影所有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了这个发现上。
核心处的符文被再次点亮,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孤立的存在。无数细小的、新构筑的辅助符文,如同藤蔓般从阴影主体中蔓延出来,与核心符文勾连在一起,组成一个更加复杂、更加精细的、类似于“钻头”或“探针”的能量结构。
这个结构,隐约带着引路骨的指引特性,带着源棺封印的逆反原理,甚至……还掺杂了一丝我从陈家《棺谱》残页上瞥见过的、关于空间扭曲的禁忌知识。
它开始缓缓地、坚定不移地,朝向那片“较薄”的虚无之膜,“钻探”而去。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四射。只有一种感知层面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仿佛用生锈的锯条,在切割一块坚韧无比的透明胶质。
阴影内部的冲突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初孽”的部分欢欣鼓舞,将全部力量灌注于这次“突围”。
“陈家人”的部分则充满了冰冷的警惕和一种……近乎预感的战栗。出去之后呢?是更广阔的囚笼,还是……真正的终结?
阿贡的意念在这一片混乱中,微弱地闪烁着,像风中的残烛,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钻探”在持续。
那层“膜”的阻力远超想象。阴影构筑的“钻头”前端,不断有符文在剧烈的“摩擦”中崩溃、消散,但立刻就有新的能量从阴影主体中涌出,将其修复、加固。
这是一场消耗战。消耗的是阴影自身的存在本源。
它(我们)能感觉到,自身在缓慢地……“变小”,变得“稀薄”。但这种消耗,反而让内部那混乱的搅拌,因为共同的目标(或者说,各自目标驱使下的共同行为)而暂时统一起来,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高效的“专注”。
终于——
“啵。”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水泡破裂的声响,在感知的层面清晰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而是整个意识“感觉”到了。
“钻头”的前端,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
不再是虚无那粘稠的、无所不在的阻力,而是一种……流动的、充满了复杂“信息”的质感!
成功了!
那层“膜”,被钻透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
几乎在孔洞出现的瞬间,一股庞杂混乱的、却无比“鲜活”的信息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那个小孔中汹涌而入!
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短暂的“窥探”。
这一次,是直接的、持续的灌注!
冰冷刺骨的河水奔流声,带着泥沙摩擦河床的沉闷咆哮……浓郁的水腥气,混合着岸边腐烂植物的泥土气息……更远处,风中传来细微的、像是某种野兽的呜咽,又像是受伤之人的低泣……还有……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阴冷感,如同背景辐射般弥漫在空气中——那是“初孽”被毁灭后,残留在世界上的、稀薄却无法散去的“业力”余烬!
这些感知是如此汹涌,如此真实,瞬间冲垮了阴影那习惯了虚无的、相对“单纯”的感知系统!
阴影剧烈地颤抖、收缩!内部的混乱被放大到了极致!
“初孽”的部分发出饥渴的嘶鸣,疯狂地汲取着这些来自外界的“养分”,尤其是那弥漫的“业力”余烬,让它如同久旱逢甘霖,萎缩的存在感竟然开始一丝丝地恢复、壮大!
“陈家人”的部分则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真实”的冲击,搅得支离破碎。爷爷、阿贡、守墓人……那些原本如同标本般的记忆碎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重新变得鲜活、尖锐,带来了延迟般的、撕裂般的痛苦!
而阿贡那点守护的意念,在这信息的狂潮中,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几乎要被彻底掀翻、淹没!
阴影本能地想要关闭那个孔洞,隔绝这过于刺激的洪流。
但“初孽”的意志死死抵住了这种退缩。它贪婪地、不顾一切地维持着通道,甚至试图将那个孔洞扩大!
就在这内外交困、意识几乎要再次崩解的边缘——
透过那个小小的孔洞,一段更加清晰、更加具体的“画面”,强行挤入了阴影的感知:
是那条河!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泥泞的岸。而在岸边,距离孔洞“位置”不远的地方,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这里。
是那个守墓人!
他看起来比记忆中更加憔悴、破败,像是一截即将彻底腐朽的枯木。他并没有察觉到他身后虚无中那个微不足道的“孔洞”。他正蹲在河边,用那双枯瘦的手,颤抖着,将又一个小小的、用树枝草茎捆扎的人形祭品,连同一条干瘪的死鱼,放入水中。嘴里依旧念叨着那扭曲古老的咒文,试图安抚河中那些躁动不安的“怨眼”。
他似乎……是这片区域,唯一还“活着”、还在进行着某种“活动”的存在。
就在守墓人将那简陋祭品推入河水的刹那——
阴影核心处,那组用于维持通道的符文,猛地自主闪烁了一下!
不是“初孽”的驱动,也不是“陈家人”的意志。
那闪烁,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的、如同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标记 意味。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阴寒波动,透过孔洞,如同无形的蛛丝,瞬间缠绕上了那个毫无察觉的守墓人!
守墓人放入祭品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霍然转头!那双灰白色的、死寂的瞳孔,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清晰的、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地盯住了阴影孔洞所在的这片“空无一物”的河岸上空!
他感觉到了!
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那守墓人世代相传的、对“异常”和“不洁”的敏锐感知,让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股……与他祭祀对象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本质的冰冷注视!
“不……不可能……”他嘶哑地低语,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手中的骨匕当啷一声掉落在泥地里。
阴影内部,“初孽”的意志发出了无声的、满足的低吼。它找到了……一个“坐标”。一个活着的、与这片被诅咒土地紧密相连的……锚点。
而“陈家人”的意识碎片,在守墓人那惊骇目光的刺激下,仿佛被针刺般骤然收缩。
阿贡的意念,在这一片混乱与发现中,微弱地、徒劳地……闪烁着。
孔洞,在守墓人惊恐的注视下,在阴影内部激烈的冲突中,缓缓地、不稳定地……维持着。
第一次,这片虚无的囚笼,与外面的世界,建立了一个持续的、双向的……连接。
而第一个被“标记”的猎物,已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