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城的城墙上,一位守城的悬锋士兵正眼神凌厉地注视着边境线外翻涌的黑潮。
他可以确定,这漆黑粘稠的凶煞比之前活跃得更频繁了,那不是错觉。
黑潮正在逼近。
最初,那只是地平线上一条蠕动的黑线,如同蛰伏巨兽的背脊。
但很快,那条线在士兵的视野中开始膨胀,升高,像被无形之手搅动的沥青海洋,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向前推进。
而黑潮带来的,是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但在那黑暗的深处,却蜿蜒闪烁着猩红色的纹路。
那纹路不像自然造物,反而像是某种巨大机械内部流动的熔岩电路,或是某种生物体内搏动的,被污染的血脉。
红光在黑潮表面明灭不定,勾勒出难以名状的诡异图案,时而是尖锐的几何图形,时而是扭曲的,仿佛痛苦哀嚎的面孔轮廓。
距离拉近些,才能看清那黑潮的真正面目,那不是简单的“水”,甚至潮水只是概括的形容了黑潮的形态。
那是无数生物,或者说,某些曾经是生物的存在,被某种力量彻底污染,扭曲,同化后形成的恐怖聚合体。
近看时,士兵甚至能分辨出无数尖锐的,锋利的轮廓在其中挣扎,涌动。
扭曲变形,骨刺嶙峋的肢体会张开到不可思议角度,露出布满层层利齿的口器。
有闪烁着红光,完全无机质化的复眼,从下方弹出如同刀刃般锋利的节肢和骨板屠戮生命。
所有这些部件都失去了原本个体的形态,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在粘稠的黑色基质中翻滚,撕扯,重组。
它们相互吞噬,又在吞噬中融合成更庞大,更畸形的临时构造体,片刻后又崩溃解体,汇入下一波涌动。
每一次涌动,都伴随着刺耳的,仿佛金属刮擦玻璃又混合着生物哀鸣的噪音。
那声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传来,依然让城墙上的士兵感到牙齿发酸,脊背发凉。
而黑潮所过之处,就连大地本身都在被吞噬。
边境线外那片原本荒芜但尚存土壤和岩石的地面,在接触到黑潮前沿的瞬间,就像被强酸腐蚀般冒出嘶嘶白烟。
地表迅速软化,溶解,颜色从土黄变成灰黑,最终融入那翻涌的潮水之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一些零星的,顽强的枯树或巨石,在潮水中坚持不到几秒,就被无数锋利的黑色肢体缠绕,穿刺,分解,连残渣都不剩。
黑潮在同化一切,而它也正在变得更大,更厚,更汹涌。
士兵注意到,这次黑潮推进的速度虽然不快,但异常坚定,而且那股“饥饿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如果非生物也能有感觉的话,士兵认为,这将是对黑潮推进力度的最佳形容。
猩红的电路纹在黑潮深处亮起的频率越来越高,光芒也越来越刺眼,仿佛某种邪恶的心脏正在加速搏动,为这毁灭的浪潮泵送力量。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黑潮的上方,原本应该是天空的位置,空间本身开始出现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
那些裂痕同样是黑色的,但比黑潮的漆黑更加深邃,更像是直接加诸于翁法罗斯世界屏障上的伤口。
从裂痕中,偶尔还会滴落几滴粘稠的,闪烁着红光的黑色物质,落入下方的潮水中,激起更剧烈的翻涌。
那可是那位守望者阁下,以自身彻底沉寂为代价,为整个世界建立的屏障才撑起的天空啊!
得去报告长官。
士兵最后看了一眼那正在缓缓蚕食边境线的黑暗,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转身快步走下城墙。
他的每一步都踩得坚实,但他的心跳却不受控制的加速,因为他知道,这一定不是黑潮普通的活跃期,这次不一样。
黑潮在逼近,末日正来袭,而世界,也在被一点点吞没……
他们得做点什么,不能把拯救世界的重责,全都压在那位年轻的,为巨城带来阳光的,自称是翁法罗斯的救世主的青年身上!
树庭之内,被摩尔法用金绿色数据流封锁并嫁接的混合空间中,却是一片与外界截然相反的宁静。
林景教室与古老图书馆的交界处,黄昏的暖光与典籍自发的微光柔和的交融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香和淡淡植物气息混合的奇异味道,偶尔有书页自主翻动的沙沙声,像是智慧在睡梦中的呢喃。
那刻夏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手轻轻放在救世主能量化到泛出金色的白发上,稳定地输出着理性的力量。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掌心的灼痕已经淡去,但皮肤下仍残留着细微的,仿佛被阳光过度照射后的微热感。
而翁法罗斯的救世主,白厄,他就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巢穴的幼兽,用额头紧紧贴着那刻夏的手掌。
他金色眼眸半阖,里面燃烧的火焰已经温顺如烛光,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摇曳。
他周身的光芒不再刺眼,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带着暖意的乳白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内里透出的光。
那些原本在他皮肤表面时隐时现,仿佛要将他撕裂的金色裂痕,此刻也黯淡了许多。
只是偶尔才会像脉搏般轻轻跳动一下,提醒着它们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
他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
如果忽略那非人的发光形态,忽略那依旧过高的体温和能量化的发丝触感。
他看起来就像个疲惫至极,终于在可信任之人身边放松下来的年轻人。
但那刻夏知道,这份平静有多脆弱。
他能感觉到,白厄体内那股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力量,此刻正如同被理性筑起的堤坝暂时拦住的狂潮,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汹涌澎湃。
每一次呼吸,救世主体内的力量都在与那刻夏输入的理性进行着微妙的对抗与调和。
那力量不属于个体,那是整个翁法罗斯世界在升格过程中释放出的,最原始的狂暴洪流。
而白厄,用他那几乎燃烧殆尽的人性作为容器,强行容纳了它,试图引导它,却也因此被它不断侵蚀,同化。
就如同那吞噬大地的黑潮。
“老师……”
一声极轻的,几乎只是气流振动的呼唤,从那团光芒中心传来。
救世主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清晰了些,带着浓浓的困倦和某种不安。
那刻夏低头看去。
白厄抬起眼帘,金色的瞳孔有些失焦地望向他,里面除了依赖,还泛起了一丝细微的,属于白厄这个个体的情绪。
那是对外界正在发生之事的隐约感知,是即便人性流失至此,也依然根植于救世主职责本能的焦虑。
“外面……”白厄断断续续的说,目光试图投向被数据流和嫁接空间扭曲的教室外墙,仿佛能穿透这些屏障,看到那正在边境线翻涌的黑暗,“……黑潮……近了……”
他周身的白光随着这句话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几道金色的裂痕骤然亮起,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疲惫,就连发梢的光芒都黯淡了一分。
那刻夏的心沉了沉。
即便在这种状态下,与世界升格核心深度绑定的救世主,依然能模糊感知到翁法罗斯面临的威胁。
这份感知不是通过视觉或听觉,更像是某种源自世界本身的痛苦直接传导到了他的意识里。
黑潮的逼近,无疑加重了世界升格的负担,也加重了救世主正在承受的压力。
“我知道,”那刻夏的声音平稳如初,手上的力道却微微加重,将更多温和而坚定的理性输送过去,抚平那因感知到危机而泛起的波澜,“它在逼近,但城墙还在,士兵还在,悬锋的剑刃和奥赫玛的盾剑依然锋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金绿色的数据流在空间边界无声流淌,将内外隔绝。
古老的书籍在漂浮,记录着三千万世的沉重与微光,摩尔法虽然抱怨,却依然忠实的维持着这片脆弱的避风港。
还有更多。
那位记得美好瞬间的浪漫织者,那位在纷争中寻找自我的悬锋王子,那位一心治愈天空的聪慧少女,那位守护生死公正的冥河侍女,那位记得所有失败却依然在行动的诡计之猫……
以及,眼前这个,即便自身濒临破碎,也还在本能地担忧着外界,害怕伤害到他的学生。
“白厄,”那刻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送入救世主的意识深处,“听清楚。”
救世主仰起脸,金色的眼眸完全睁开,他专注地凝视着那刻夏,像一个等待最后教诲的学生。
“有我们在。”
那刻夏说并没有安慰救世主,而是陈述着历经三千万世重复与绝望后,依然选择站在这里的人和黄金裔们,共同铸就的事实。
“我们可以撑住。”
那刻夏的目光扫过虚空,仿佛能看到那些散落在翁法罗斯各处的,背负着不同记忆与责任的同行者们。
他们或许记得的不多,或许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许自身也面临困境,但当世界需要时,他们会站出来,就像现在。
“你要信任我们。”
这句话,是对救世主说的,更是对那个名为“白厄”的学生说的。
信任,不是将责任完全抛下,而是允许自己暂时依靠,允许自己承认极限,允许自己,不那么孤独地承担一切。
“所以,”那刻夏最后说道,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允许,如同给予一个长久负重前行者,终于可以放下担子的许可,“你可以不用这么努力。”
“现在,”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救世主的头顶,动作里带着师者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引导,“睡吧。”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救世主周身的光芒明显滞了一下。
然后,如同紧绷到极致的弓弦终于被允许放松,如同一直强撑着不倒下的堤坝得到了加固的承诺。
那团乳白色的,温暖的光芒,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的,平稳的,向内收敛。
耀眼的光晕一层层褪去,显露出下方更加凝实,却也更加接近人类形态的轮廓。
那些金色的裂痕彻底黯淡下去,隐没在他的皮肤之下。
狂躁的能量波动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和的韵律,仿佛与那刻夏手掌传来的理性节奏彻底同步。
救世主,此刻他看起来更像白厄了,尽管他的皮肤下仍流转着淡淡的光晕,头发也依旧是能量化的浅金色,缓缓的,彻底的闭上了眼睛。
他向前倾倒,额头完全抵靠在那刻夏的掌心,将他整个身体的重量信任的交付出去。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周身的最后一点光芒也温顺地内敛,只在体表留下一层极淡的,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他睡着了。
翁法罗斯的救世主,于此世开始的千年后,终于拥有了一次真正的,放松的,被允许的睡眠。
在这个被暂时隔离出来的空间里,在老师身边,在同伴构筑的避风港内。
翁法罗斯的救世主,终于卸下了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担,沉入了或许短暂,却无比珍贵的安眠。
那刻夏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任由他的学生这样靠着。
但他能感觉到,白厄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并未消失,它们依然在深处奔流,甚至愈发强大。
但在理性力量的疏导和这份“被允许休息”的安心感下,它们暂时被规训成了平缓的河流,不再冲击那已然脆弱不堪的容器。
窗外,被扭曲的景色之外,黑潮依旧在翻涌,逼近。
城墙上的士兵已经去报告长官,悬锋的战争机器正在启动,其他地方的黄金裔们,或许也正因世界的痛苦而警醒。
战斗远未结束,危机步步紧逼。
甚至,等不到救世主醒来,他的身体就会被翁法罗斯的用于升格的力量强行填满,把那刻夏的学生变成他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但在这里,在这一刻,在这片由知识,记忆,责任与羁绊共同撑起的脆弱空间里,救世主勉强得到了片刻喘息。
那刻夏看着学生沉静的睡颜,目光深远。
睡吧,白厄。
等你醒来,战斗还会继续。
但至少此刻,记住这份感觉。
你并非独自一人。
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