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韩泠走后,杨烟再也绷不住,无心再扫雪,提着扫把回身进了城隍庙。
摘了披风,坐在小泥炉前,一边生火,一边在哭。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能有那么多眼泪,却好像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难过一同蓄了哭出来。
哭到柴火都被打湿,怎么打火折引燃都生不着火。
只有黑烟扑哧扑哧往外冒,给她熏得满脸黢黑,边咳嗽边抹泪边执拗地继续点火。
反正就跟湿柴较上劲了。
较劲半天,天都要黑下去,还是没能把炉子烧热。
檐下的雪簌簌落了一阵,一个人蹲到她面前,换了把干柴,轻松把火点着。
“谁让你点的?!”杨烟突然一蹦三尺高,气汹汹转头质问。
刘子恨本来要走,却呆愣在原地。
这姑娘满脸熏成块黑炭,偏偏揉眼泪揉得俩眼睛一圈白白净净,极其滑稽。
他得咬住牙,闭住嘴才能不发笑,怔愣半天嗫嚅解释:“我看你,点不着,费劲。”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杨烟越生气。
“凭什么,凭什么?子非我,安知我想点着火?我本就不想点着,就是不想!点不着我乐意!我还就不点了!”
刘子恨抿了抿唇,心内叹息,真是蛮不讲理。
她不仅不点火了,还蹲下身,将已经着火的树枝从炉中抽出,甩到地上,欲甩灭掉,谁知越甩火势越旺。
眼见要将庙宇烧了,刘子恨才解下自己的披风,盖住那火焰,将火灭掉。
杨烟又气又羞,不知怎么着才好,干脆席地而坐又哭起来。
“呜呜……连你也欺负我……”
刘子恨认真瞧着她,又不得不将脸撇走,深吸一口气。
任她“呜呜哇哇”了半晌。
哭着哭着,肚子却叽里咕噜叫起来。
杨烟又骂:“都是你!害的我都没饭吃。”
刘子恨似拧了满头疙瘩,摇摇头去洗菜切菜,生火给她煮粥。
煮开水后先舀了些放进脸盆,小锅继续在炉上煨着糙米,他取了布巾浸热水要给她擦脸。
杨烟也不动,任他给她洗干净脸,端了碗粥送到她面前。
她不为所动,还在置气,却又不知在跟谁置气。
他干脆把碗放到地上,一转身,走了。
“欸……”杨烟想叫他,怎么就走了?
——
不过一炷香时间,刘子恨提着个油纸包回来。
杨烟却早就把粥喝光,梳洗打扮整齐,在院子里打磨木头了。
见到他来,起身拍了拍衣上木屑,笑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刘子恨莫名有些失落,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本想买些好吃的哄哄她,可不等他回来,她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他闷闷地把油纸包打开放到木头上,金黄的肉饼油亮闪光。
“还饿吗?”
他问,回头却见杨烟已经把手洗了好。
“当然!”她拿起饼就往嘴里送,还好心地递给他一个,“你也吃,别客气。”
刘子恨哭笑不得,接过饼子,如往常一样小块一小块掰了往嘴里咽。
慢吞吞的咀嚼叫杨烟看都看饱了。
“这又没毒,吃东西这么不开心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哈?”杨烟连表情都皱起,突然从他手中拽过饼子,狠狠咬了一大口。
“不是教过你怎么吃饼么?”她把肉饼递还给他。
刘子恨瞧了瞧饼,缺一块的地方醒目地印着几个牙印。
一只小手鬼鬼祟祟伸过来,将带牙印的地方掰走。
她三两口塞进嘴里,鼓鼓囊囊着嘴巴道:“总之,吃东西该是件高兴事,别整得苦大仇深的。”
边说边有肉糜从嘴里喷出,挂到下巴上。
刘子恨轻笑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吃。
“喂!你听没听嘛?”杨烟觉出他没理她,刚叫一声,又噎到了。
刘子恨连忙捞出水袋递给她。
见她边喝水边打嗝,他嘴巴一抽,笑出了声。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的狼狈模样。
吃完饼,杨烟擦擦手,继续打磨她的木头。
“要做什么?”刘子恨问。
“唔,做个带轮的箱子。”杨烟指着一张纸上画的图示,“将来带着行走江湖。”
那还是陪苏毓赶考时,灵机一动想的法子,给书箱装个轮子,就能做个可以拉着的小车,对她这种又是制香,又是做道具的人来说,极其适用。
刘子恨不说话了,在檐下点了灯,站在一侧看她锯木刨木切割榫卯,好一通忙活。
只消半个晚上,木箱就拼了成,只差装轮子。
——
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杨烟收拾完东西,发现男子还站在那里。
“你,还不走么?”她问。
照往常说,他就不该出来,出来一会儿也该隐去了。
可刘子恨却说:“不走。”
“为什么?”杨烟又问,逼近了他,“你不是已经完成使命,退隐江湖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来这儿?”
她其实老早就想问了,拖到现在才开口。
刘子恨低下头去,不再看她,道:“我本该把你从宫中带走的……”
-
十月二十六那天,他从邱大仙处得知杨烟在宫里,想也没想就违背了誓言,翻入皇城。
在紫金宫一间隐秘偏殿寻到被囚禁的女子。
他要将她救出带走,杨烟却不愿意:“我还有一事没做完,阿艮,你能不能帮我最后一个忙?”
他摇了摇头,不愿再掺和他人的纷争。
杨烟却向他跪下来,行了一礼。
结果就是,她完成了她的幻戏,被涯夫子带走,而他接受了她的请求,去大殿助韩泠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但刘子恨心里不是滋味,因为杨烟郑重行礼时说:“阿艮,我知你觉得过去亏欠于我,这个忙帮完,咱们就一笔勾销,互不相欠了。”
平生头一回他觉得憋屈。
明明是他引发的西辽起兵,才害她失了父母,失了家,从此在世间孤身踽踽。
她凭什么说,一笔勾销,互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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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那日带走了你,是不是就不用一笔勾销了?”
刘子恨转过头来,认真问。
“就为了问这个?”杨烟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索性拿过蒲团坐到檐下。
思索半天决定摊开,道:“阿艮,其实我从没怨过你啊。小的时候,我喜欢过你,你说会来找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所以我一直在等。”
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对他的感情,支撑过无数艰难日子。
“你把我保护的太好,只要想到你,都是开心快乐的回忆。”杨烟抬头仰望尚站立着,却已微微摇晃的男子。
“你看,我从没沉溺在那些不好的事情上。我以前没怨过你,以后也不会,你何必总不放过自己?”
刘子恨身体一松,坐了下来,呆愣半晌。
这么多年,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竟是他自己不想放。
他灭了赤影阁,还了师父的恩义,还了国家的恩义,唯独不想还欠她的因果。
只要一直欠着她,他就能一直想着她。
一直想着她,他才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他还是不能放过他自己,却不能张开口去对她讲。
-
见刘子恨在那里别别扭扭,杨烟才问:“你恨你自己是吗?觉得顶着暗卫的名头骗了我?”
“是。”男子低低说。
这些心绪积压在他心里十多年,她只一句话就轻易地揭开难以启齿的陈旧伤疤。
“你怕我把爹娘的死怪罪到你身上?把定州城破怪到你身上?把这些年的流离失所也怪到你身上?”
“是。”
“所以你来找我,是为赎罪?还有把以前欠我的承诺,都还给我?”杨烟又问。
一层一层地,她想要剥开他的心。
刘子恨抿了抿唇,眸中有了一瞬失落,却还是点头:“是。”
杨烟却长舒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要干嘛呢。”
她知道了在她流离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承受愧疚煎熬。
“我……”刘子恨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我没有怪罪你。我爹爹有很多的不得已,却已用尽全力保护我和我娘。你肯定也有很多不得已。”
“我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比如那些美好的像做梦一样的日子,你在树上睡觉时我在树下玩儿,我读书时你就在暗处跟着;比如你买给我刚出炉的肉酥饼,到现在那味道还留在我的脑袋里;比如你送我的白玉吊坠,谁敢说那不是一颗剔透的真心呢?”
杨烟倒豆子般说了一堆话,没有注意到刘子恨缓缓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溢满动容。
“上穷碧落下黄泉”,杨烟继续努努嘴,“你看,你已经找到我了啊,阿艮。这些年虽然有上顿没下顿,但我过得很好,无论流落到哪里,我总会过得很好。你还不信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握住他的手,叫他放宽心。
刘子恨却猛地将手抽走,窘迫紧了紧手上布带。
她之前叫他绑上手,他真的就绑上了。
杨烟伸出两根手指,再一一放下:“既无罪需赎,承诺也已兑现,你还在闹什么别扭?”
刘子恨不说话了,她心胸宽阔,自在洒脱,明明剖析得很对,但并没叫他更舒坦,反而心里越来越堵。
杨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阿艮哥哥,逝者不可追,一切都过去了,你也可以迎接崭新的人生。”
然后又眨眨眼睛,自言自语:“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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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起蒲团往殿内走去,才发觉身子快冻僵。
狐裘披风却自背后披到她身上。
杨烟回头,困惑问:“你怎么还不走?”
男子如水的桃花眼中泛起涟漪,被她一瞧立刻垂眸,背过身要离开,却还是转回来。
她赶了他无数回,可他还是会回来。
他没有办法不回来。
他也不想再听她赶他了。
刘子恨鼓起勇气说:“ 从离开你的那天,我就想着,洗干净自己,回到你身边来,做你的影子。”
“其他事都已了结,下半辈子唯一的事,就是守着你。”
“为什么呀?”杨烟问,“你没别的事做了么?”
刘子恨摇了摇头:“没有。今后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不需要时,我便离开。你需要时,我一直都在。”
杨烟瘪了瘪嘴,踮脚抬手要抚一抚他脸上那道伤痕。
他却向后退了一步,躲开她的手。
“阿艮,你这样对我,我该如何回馈你?”杨烟只觉这般深情厚谊浓烈得叫她不能承受。
刘子恨却道:“我不想要你什么,你是你自己就好。”
“我只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