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上的水兵不可谓不英勇。
为了阻止这些海匪登上宝船,他们亦是以命相搏。
每一艘快舟上都承载着数十海匪。
船舷一侧,已经有近百快舟出动。
龟甲船以少战多,陷入重围。
纵然有船上弩车疾射弩矢支援,防线还是在不停后退。
终于,一艘快舟上的匪徒用钩锁挂在宝船船舷上。开始登船。
海匪像是一只猴子,快速攀爬到了船舷栏杆上。但等待他的是一轮弩矢齐射。
死亡最后的瞬间,这个海匪仰望着漫天繁星。看到一个身着道衣长发飞舞的人骑在一匹光马之上,用手中的拂尘,甩出千万丝绦,拉起了许多人。而他自己,也被一条丝线挂住,抛到了一条河流之中。
杨暮客骑在坎马上,凝重地看着那些海匪攀爬之处,在船壁上留下浊炁烙印。
这是对气运的污染。
也不知船上的俗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将其清洗掉。
他拍拍马颈,“巧缘,别吝啬你的妖力,弄点儿水来,帮他清洗一番。”
马儿四蹄飞踏,又踩出无数水花。星空落雨,落在船壁上。
断手海匪首领也乘坐快舟冲向宝船。
海匪首领已经发现指令再也传达不出去了,因为手下的人已经开始癫狂。好在他们都知晓敌人是谁。
是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人,是那些全副武装的人,是那艘宝船上,有大把钱财可以漂洋过海的人。
在中州,他们没有能力反抗。
拿起刀兵起义?那么很快便有武装到牙齿的军人将领来收割他们的军功。
一群失去了生计,被当做牲口一样丢到大船里。跟随海船出海……
运气好,那么一个来回,或许可以赚来成家之资。若运气不好,被选中当做供奉给海主大妖的祭品。那么也无可奈何……
海匪首领曾经是被武装到牙齿的军人。他也曾去收割军功。但在晋升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成了一个世家子的绊脚石。
所以他被差遣去执行远洋护卫任务。
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远洋护卫任务报酬不菲。
但很不幸,他们所乘的大船,被海妖劫掠了。
一艘远洋大船上,承载着数万人。纵然妖精有吞食天地的本领,却还是总有生还者。
海匪首领就这么活了下来,他抱着一块木板子。漂泊在海面上,看到一艘从云雾里驶出来的破烂大船。
一条长满了苔藓的绳子从船舷上抛下来。
他得救了,但他也死了。
那个叫做李长福的人死掉了,一个永不能登岸的海匪诞生了。
船上有一只海妖告诉他,这天下间,都是天道宗弄的规矩。天道宗司管着凡俗财政,一个朝国,能有多少钱,那都是天道宗说得算。
天道宗行走遍布天下。除了这茫茫大海他们管不到,没有一个地方他们不能管。
后来,大船竟然沉到了海底。在海底这位海匪首领依旧活着。好似时间都停止了,他不知在那泡泡里活了多久。
天上降下一道金光。
一只章鱼妖来到贼船中告诉他们,这上面有一艘大船。上面乘坐着天道宗代行天道的使者。你们该去报仇了。
人道香火尽数被神主收走,所以海中不能祭金。他们用得,都是鱼骨剑,妖怪仿造的弩车。很劣质……劣质到这姓李的将军无话可说。
所以,他们面对是绝对的死亡。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战斗可以失败,但污浊了船上那些生来命贵之人的气运。他们乐意至极,他们义无反顾!
匪首将军站在快舟船头深吸一口气,他的眸子开始变得殷红,癫狂地颤动着。匪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海面在震颤着,他看到了一条通往宝船的大河,大河上无数人踩着湛蓝的河水在走。
一匹天马载着一个神仙用丝线操纵着一切。
海匪首领哈哈大笑着,事到如今,仍然有那神仙保着那些命贵之人。天道何其不公!世道何其不公!
殷红的眼眸停止震颤,瞳孔紧缩,单手持鱼骨剑一跃而起。
只见匪首身上邪气蒸腾,外放气血,半空如履平地,四肢伸展落在一艘龟甲船上。手中鱼骨剑剑气纵横,将那龟甲船壳劈开,里面的水兵瞬间四分五裂。
匪首再将剑柄塞进嘴里,用力一蹬,朝着一根投索飞去。单手抓住投索向上攀爬。
任他意志坚定,浊染的影响却无从避免。他已经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了。好多人的姓名变得模糊,形象变得模糊。他依稀记得他是有家的。家中有老父,有妻儿。
他还有一位哥哥,在玲珑港做走私买卖。平日给庄氏航线的管家上贡些钱财,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渐渐他什么都忘了。只晓得,这宝船上有他的仇人!
勇敢的水兵在流矢中上前切割投索,看到下头有一个单手攀爬的人。对着下头用力锤下去,匪首侧头躲过了拳头,用力一蹬,翻上了甲板。
匪首从口中取下鱼骨剑,狂乱地挥舞。
什么招式,什么技击……他早就都忘了。动作大开大合,那个切割绳索的水兵被他一脚掀翻踢下了船。
半空中水兵大喊呼救,落入海面,一群快舟上的海匪用鱼骨剑抽打水兵。海面一片浑浊,零零碎碎漂得到处都是。
一条银丝把那水兵魂魄勾了出来,接引到大河之上。
杨暮客驾马返回宝船上空,此时战场已经转移到了船舷处。
“巧缘,世上如此污浊。你这坎马,自然要有一番洗涤浊炁的本领。来,与贫道一同荡涤浊炁!”
说罢杨暮客手掐三清诀,再次挥舞拂尘。
万千丝绦荧光闪闪,刷过了船壁。那些浊染之人烙印在上面的浊炁被水炁扫下来。
坎马的鬃毛与马尾也闪着湛蓝荧光。
马儿绿色的眸子盯住了人邪的踪迹,足下带起狂风,催动着从大海汲取的水炁帮他们祛除浊染。
匪首在甲板上,每一步都留下灰黑的烟尘。面对水兵结阵向他射来弩矢,手持鱼骨剑兜头躺地,护住要害不曾受伤,快步冲向水兵方阵。
他断去一手,又身中数根弩矢。但如此狂乱的打法让那些水兵无法抵挡。
距离不远处便是季通守着的阴阳阵。
季通看向一旁的两个修士,“二位上人,还不去帮忙吗?”
常与轻笑一声,“凡人之间争斗,我等不可相帮。况且只有一个贼人上船。还不算大事。”
“某家可是看那人黑烟滚滚,一身邪气。这也算是凡人?”
常与肯定作答,“不入修行,皆是凡人。”
季通面色平静地深呼吸,“若某家出手,算是坏了规矩吗?”
那个天道宗别院哼了一声,“你是修士?”
“好!”季通等的便是此答案。
他被障眼法掩盖了行踪。那个匪首看不见他。
季通提起元明宝剑,挽了一个剑花,一道剑气劈向匪首。
匪首已经完全被浊炁感染,虽是凡人,却能看透修士设下的障眼法。
危机之间,匪首本能地用鱼骨剑格挡剑气。炽热的剑气将其洞穿,却未能一击毙命。
水兵慌乱之间,只当是哪里射来弩矢,助他们围剿登船海匪。
但匪首却凭借着消除最大威胁的本能,朝着季通所在方位冲过去。
杨暮客所留的阴阳阵可不是摆设,季通手中的元明宝剑脱手而出,与阴鱼眼中的清净宝剑对照旋转起来。
剑风狂舞,将那匪首一片一片削成了肉糜。而逸散出来的浊炁,则被阴阳阵引动的狂风吹向宝船之外。
一条水线落在甲板,将那个匪首的魂魄薅起送到了那条水河之中进行洗涤。
坐在马背上,杨暮客面色凝重。越来越多的海匪冲到甲板之上。
在凡人争斗之间,他再想轻易的捕捉那些魂儿愈加艰难。
看到此景,常与道人冷哼一声。本来等待争斗过后,一齐清理最是容易不过。你这不识趣的小道士,偏偏要自作主张,选择战斗之中收魂。还要把海面上的魂魄尽数收进来。
天道宗留下的规矩,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是自人道有之,一点点摸索出来的规律。他不一定绝对,但一定非错。
如此自讨苦吃,看你还有什么应对之策。
无奈之下,杨暮客合上双目,以灵觉视之。
深夜天气转冷,海中起雾。
借着涛涛水意,他索性散去了障眼法。让坎马溶于大雾之中。遁水隐匿身形。
穿梭在云雾里,那些还未被他救起的魂魄已经开始了入邪妖化。
那些鬼物青面獠牙,贪婪地看向了活人。
而此时宝船之上,军士也来到了神堂的香火殿里。给船灵奉上香火。
五百丈的大船隐隐约约之间变成了巨鲸模样。巨鲸周身金光闪烁,那些邪鬼触之即化。
迷雾里,杨暮客提着拂尘凭空勾勒出一道三清符,准备镇压邪鬼。但那邪鬼被船灵的金光弹飞落入大海深处。
“船灵。你也要与贫道作对么?”
大船瓮声瓮气地对他说,“老夫只是履行香火职责。上人若是想挽救亡魂,便使出本领来吧……”
杨暮客咬牙切齿,这不还是再说他能耐不济吗?
海面上越来越多的鬼魂开始化妖。
可杨暮客一个尚未筑基成功的小道士,又哪儿有那么大的本领,将这一方天地纳入他的掌控之中。
巧缘更是愤怒不已,它家的少爷,从来都是功德为先,不曾招惹是非。你们这些修士与妖怪为何就偏偏要与少爷作对?
一群海妖从海里浮出来,他们闻到了恶鬼的气息。但有一个修士,乘着一匹马妖。似乎在掠夺它们的食物。
道是什么?道便是道路。要走得通,才能算道。杨暮客终于在此间做出了抉择,他将仙家赐物取了出来。
那一粒仙界的一颗尘,麒麟玉牌置于掌中。
“上清门紫明,收拢人道亡魂,诸邪退避。”
许多海妖滋溜钻进了海面之下。
而船上的常与哼哼轻笑。
地与水之上,为师。上坤下坎,争战征召是也!
一条大海蛇跃出海面,“哪家的小东西,不晓得规矩。这海上死了人,便是我等吃食。你要逞威,便在尔等陆上逞威风去。”
而那些恶鬼竟然也看着半空的小道士。小道士在这些恶鬼眼中便是鲜美的食物。
杨暮客心思复杂万分,这些妖邪,竟然不惧仙家赐物。
常与更是心中暗笑。你若依照规矩来。站在船头拿出此物,谁能动得了你半分?可惜啊可惜,你杨暮客不识好歹,偏偏要逆着规矩来。
此情此景,纵然杨暮客再掐障眼法,也难以隐匿行踪。而若搬运法力,释放术法。定然会叫船上人们尽知行迹。面对蛇妖,他自是不敌。
星空闪耀,巧缘驮着杨暮客立于海天之间。
只要这小道士做错一步,那么后果便是万劫不复。海上修士要与海妖开启战端……后果难料。
杨暮客可谓是身段绵软,当机立断地说道,“贫道收拢亡魂,乃是神思清明者。已沦为恶鬼之流,贫道无意拯救。诸位精灵请便。海上恶鬼,尽请诸君享用。”
哼。那海蛇冷哼一声,大口一张,将海上数百恶鬼一口吞下钻入海面。
其实杨暮客所谓大业的目的早已达到。
这群来袭海匪之中,神思最清明者,知晓事情最多的亡魂,已经在鬼市之中候着他了。
“巧缘,我们功成身退,此间再无可拯救之魂,回船与鬼王商谈才是要事。”
策马回到甲板之上,回到了阴阳阵里。
搭眼一瞧,那常与道人面露些许嘲弄之色,而天道宗旁门行走更是一脸不屑。
“贫道不知,二位道友来我阵法之前有何指教?”
常与身为金丹修士听了此话。索性言语带着指教意味说,“紫明上人。您先是坏了规矩,而后又弄得这般虎头蛇尾。不知鬼市之中的亡魂你准备如何处置?就这么一块棺材板,所建立的阴间鬼域实在有限。若是船中再死了人,还有多少空间安置他们?”
杨暮客欠身揖礼,“贫道筑基修行之中,听不进什么大道理。只晓得事情有所为,有所不为。预见人命枉死,魂魄无依。”
“你……”常与道人愕然。
这小道士竟然说他不是为了大道挺身而出。那小道士意欲何为?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用劲过猛好生难受。
“贫道在中州路过鹿朝。鹿朝国神大人曾指点贫道,不要事事都看着大道理。此番作为,乃是贫道筑基修行灵感突至,率性而为。若二位道友心有不忿,只管告于我师门里去。师门降下责罚,贫道自然赔礼。”
常与和天道宗旁门行走听见此话,更是无言以对。
不得已,常与冷哼一声,“紫明上人好自为之。这世上,运行有道,历经世事磨砺的规矩,又岂是一时兴起可坏的?”
“贫道自然好自为之。我还有话要嘱咐鬼王大人,若二位再无其他指教,请便……”
“道友,我们走!”
“恕贫道不能远送……”
季通好奇地看向少爷。
而杨暮客只是把巧缘缰绳递给他,“你先回园子里去。这里战斗很快就会停歇。别打听,也别多言。回屋睡觉,行么?”
季通一身鸡皮疙瘩,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小道士露出这般阴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