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紫都细雨落阶，阴郁缠绵。
莫青蕴站在公主府屋前，眼神怔忪。
他一身素衣，身形比从前更加清瘦。半旧的纸伞下，脸色隐约有些憔悴苍白。
廊下有侍女路过，看见他，轻轻“咦”了一声。
“莫……莫公子，您怎么来了？”
七巧抱着药匣，诧异地望着他。
莫青蕴慢慢地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空寂。
“罪臣前来……向殿下辞行。”
七巧忙道：“好。那我为大人通报……”
“不必了。”他垂眼道，眼睫微不可察地细细颤动起来：“不敢打扰殿下……”
“是谁来了？”屋中，韩湘雪的声音隐约传来，侍女低声回禀，随后，屋内屋外便都陷入了一片寂静。
寂静中，似乎有人低低“哼”了一声。
“……叫他进来吧。”韩湘雪最终道，她声线轻快，听不出喜怒：“师兄，你等我片刻。”
凤绯璃似乎不满地咕哝了什么，她低声哄了几句，接着，突然响起开门声。
凤绯璃的目光扫过来，撞上他，不悦的目光几乎毫无掩饰。
只一眼，莫青蕴心底几乎难以抑制地颤动起来。
他凭什么。他在心中想。他凭什么——
这样目光轻慢的、不遵礼数、离经叛道的男人，凭什么留在她身边？
他的思绪一闪而过，凤绯璃移开目光，站到了廊下。
他被侍女领进了房间。
屋中，韩湘雪坐在靠窗的软榻上，见他来了，淡淡道：“赐座。”
他安静地坐下。
她没有看他。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她手中拈着一小块什么东西，迎面扑来淡淡的苦涩气味。
是一块药材。
韩湘雪指尖淡淡动了动，微抬下巴，向侍女示意，那侍女端上来一样东西。
他转过头，是一块青玉。
看清那玉的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劈。
“这……”
一瞬间，他竟恍惚觉得自己置身于烟雨巷陌，脊背升起一阵滚烫麻痒，猛地抬头看她。
韩湘雪的目光仍然平静淡然：“有人让我将此物给你，了却因果。”
莫青蕴愣愣看着她，通过那双平静透亮的黑色瞳眸，他看见自己的白衣身影。
看见烟雨霏霏。
一
莫青蕴从幼时，就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中他有一个爱人，是他的玩伴、主上，最后是他的公主。
……
正值六月，江南水乡烟雾朦胧。小女孩在街上跑，撞倒了在路边规规矩矩走着的他。
“哎呀！”她惊呼一声，连忙向他伸出手：“对不起，我撞到你了，痛不痛？”
男孩一言不发，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手肘。女孩身后赶来一个年轻侍女，急匆匆道：“殿……小姐！您没事吧？”
女孩摇头，忽然“呀”了一声，指着地面：“……你的玉佩碎了。”
莫青蕴也看见了地上碎成一堆碎片的白玉。愣了片刻，他蹲下身去捡。
“你别捡，会弄伤手的！”韩湘雪连忙去拦他，但莫青蕴仍然捡着那些碎片：“这是我婚约的信物。”韩湘雪看着他将那些碎片捡起，有些无措：“对不起……”
“这位小公子，对不住。”那名侍女掏出手绢帮他将碎片包起，“不知小公子家住何处？我们可以登门赔罪。”
“不必了。”他低下头：“我回去被训几句罢了。你们走吧。”
“这怎么行？”女孩急忙道：“我弄坏了你的东西，却害你受罚。你带我们去吧，我们一定会赔给你的！”
“我家大人不好相与，你们不必去了。”他只是握住那把碎玉，转身走了。
“哎！”韩湘雪在身后叫他，他没有回头。
“好奇怪的人……赔他竟然不要。”她纳闷道。玲珑在一边笑道：“是啊，这位小公子像个小大人似的。”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天色不早了，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韩湘雪有些不舍地四处张望，又担忧道：“刚才那个人，他回去会不会挨罚啊？”
“这……”玲珑迟疑了下，回想那孩子的穿戴，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婚约不是小事，可能会吧。”
“那……那我们明天来找他？”韩湘雪牵着她的手，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张望：“如果我害他受罚……至少该把玉佩赔他。”
“公主说得对。”玲珑笑了笑，“我们明天再出来找他。”
韩湘雪点头。
二
男孩安静地走在路边。
“你来啦！”坐在街角的女孩看到他，眼睛一亮，向他挥手。
莫青蕴在她身边坐下：“你怎么又来了。”
“这是什么话？你不想见到我吗？”韩湘雪嘴一瘪，从身后捧出一个包裹，“你看！这是我给你带的点心。”
莫青蕴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嗯。好吃。”
“好吃吗？好吃我下次还给你带。”韩湘雪很高兴，忽然想起什么，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这个给你。”
“给我？”男孩不解：“给我做什么？”
“摔坏了你的东西，这个赔给你。”韩湘雪有些不舍得，但还是将玉佩递给他：“你收下吧。”
“你喜欢就留着吧。”男孩将那玛瑙佩放在手心看了看，在阳光下浓艳润泽，光华璀璨：“我不需要这个东西。”
“你收下吧。算是我对你的赔礼。”女孩几次推拒，他最终还是收下了。
“你的婚约如何了？”她犹豫片刻，道：“那户人家可有不高兴？”
“没有。”男孩垂下眼睫，“他们本来也不在意这些。”
“……这样。”她有些无措，“那就好。”
莫青蕴：“嗯。”
两人静静坐了片刻，韩湘雪看看眼前，又看看他，忍不住问：“你每天坐在这里，不无聊吗？”
“无聊？”男孩文静柔和的眸子看向她：“为什么会无聊？”
“每天坐在这里，对面只有一家商铺、一个摊子、一棵树……”她掰着手指：“好无聊。”
“那什么东西不无聊？”他不解，问她：“这里的大街小巷都一个样，似乎……都很无聊。”
“不会啊。隔壁的那条街上有勾栏，点心、衣料、木偶戏……”她数着：“咱们见面的那条路旁边有个画摊儿，可以画像，城外还有人在河里捕鱼，早上都是银光闪闪的……还有卖笔墨的、卖针线的……”
他静静听着：“原来是这样。”他转眼看她：“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她睁大眼睛望着他，眼中有些好奇。
男孩望着她，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喜欢读书，也喜欢做瓷器。”
三
莫青蕴出身于郡中有名的制瓷世家，但家中的人并不喜欢他到瓷窑去看工匠做瓷，也不喜欢他做瓷器。
家中人也不喜欢他每日捧着书读。
“为什么呢？”韩湘雪托腮看着他：“我父亲每次看到我看书都很高兴，太……夫子也高兴，虽然他更喜欢我读经史。”
她疑惑道：“为什么你的家人不喜欢你读书？”
莫青蕴：“我也不知道。”他站起身：“你喜欢看烧瓷吗？我听父亲说今天有一批瓷器出窑。我可以带你去看。”
“好啊！”韩湘雪很高兴，“我还没看过瓷器出窑呢！”
莫青蕴带她去了家中的瓷窑。
胚泥在转轮上成形，然后着色、烧制……一件瓷器便诞生了。是日常使用的物件，也是一件艺术品。
韩湘雪在一旁看着，十分新奇，眼都不眨。瓷器烧制需要时间，莫青蕴将他做的瓷器给她看。
“你好厉害！”女孩看着，由衷赞叹。
男孩：“还不够厉害。”他把那几个瓷器放回木架上：“我会做出更好的瓷器。”
“你一定会的！”韩湘雪拍手道：“我相信你！”
男孩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微微一愣，“嗯。”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细雨淋漓，韩湘雪站在玲珑伞下，看着另一边站在侍从伞下的莫青蕴。
她难得地有些难过。
“哥哥，我要走了。”她对他喊道，“等以后我们再见面！”
男孩的眼睫颤了颤，瓷偶般粉雕玉琢的面容上终于有了几分波澜。
以后是什么时候？她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走？
他想问她，想牵住她的手，却仿佛被什么牢牢按住肩膀，动弹不得。惶然之下，他蓦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眼睫颤抖着，神色怔然。
……是啊，当时他没有问她，也没有握住她的手。
四
少年的莫青蕴做着一个梦。
梦中的他刻苦读书，科考连中三元、状元及第，入朝为官，风光无限。
赴京赶考时，在京中，他遇到了一名少女。
她赞他文采斐然，说他未来不可估量。
梦外的他刻苦用功，连中二元，入京考取进士。
途中，他找寻到一处客栈，在檐下撑伞等待。
……却没有等到她。
他在门前等到天色渐晚，等到夜色遮蔽了陌上新柳，方怔然望着眼前雨后寥落的景色。如梦初醒。
这是他的梦境第一次出现偏差。
天色完全暗下之前，他曾看见一名白衣少女带着侍女，走进了几十步外的一家茶楼。
……会是她吗？
可是梦中，她明明没有踏足那里。
五
莫青蕴很喜欢做梦。
梦里的他有一个爱人，爱人与他幼年相识、年少重逢，最终相濡以沫。
但是，在梦外却不是如此。
他看着眼前那道女子身影，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微臣携礼部众臣见过殿下。”身边的礼部侍郎恭声行礼，发现他愣在原地，忙拽他一把，小声道：“你愣什么！”
他醒过神，一同行礼：“臣见过殿下。”
“咱们这位殿下，确实年轻，容色过人……可你怎能一直盯着看？实在失礼！”回去的路上，礼部侍郎忍不住训斥他，“殿下是什么身份？你小心触怒殿下，招致祸事！”
“您说得是。”他垂下头，“我没见过殿下，失礼了。”
“你知道就好。”礼部侍郎松了口气，“你年少中举，才气高，文章好，难免心气高。可在宫中要谨言慎行，务必小心！”
他低声道：“我也是看你年少，提点你几句。那邢郎中虽居你之上，可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毕竟是由殿下保举……”
……什么？
“……总之，你好好做事，前途少不了。”礼部侍郎却未再说下去，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只余他一人怔然。
六
莫青蕴喜欢睡觉，礼部的人都知道。
其实，他不是喜欢睡觉，是喜欢做梦。
没有公务的时候、午后放值的时候、休沐的时候，他都在睡觉。
礼部侍郎很赏识他的才干，但每每看见他，又忍不住叹气。
……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爱睡觉呢？
莫青蕴做事勤勉，但放值后，他从不结交同僚、来往应酬，而是回家睡觉。
若说是他公务繁重、需要休息，爱睡觉也没什么奇怪。毕竟礼部其他官员也常在午间闲暇时忍不住打哈欠——
但礼部侍郎注意到，即使在新年休沐，他也都睡眼惺忪、朦朦胧胧。
礼部侍郎恨铁不成钢。
每天只顾着睡觉，怎么能仕途平顺、步步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