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宗的琉璃瓦在晨光里蒙着一层白霜,山风呼啸而过,卷飞了许多的落叶,零散落在刚刚才打扫过的青石板上。
魑魅抱着臂站在山间的一处观景台,月白衫角被风掀起一道冷冽的弧,下方飘起的白幡映入她红色的眸子里,于是那幡也就变成了红色。
她静静地望着山下,神色淡然,沉默不语。
自那日在鹰嘴崖的山洞中击杀库马尔之后,她回到莲花宗便要了一间静室,闭门不出。
余秋白这个新任宗主也只是在她回来的第一天行了个礼,聊了几句。他要忙着安排秋慕明的后事,再加上谁都知道问天宫主不喜红尘俗世,所以余秋白自然也没有日日前来静室问安。
莲花宗上下一片缟素,秋慕明辛苦守了一辈子的山门,在莲花宗里受到所有弟子的崇敬,所以他的葬礼也办得很是隆重。
时间来到了第三天,余秋白听见弟子说看见宫主大人从静室里出来了,于是他便匆忙赶到了观景台来听候吩咐。
他脚步很快,但走得规规矩矩,身影从廊后转出,白色丧服穿得板正,眼尾还带着未曾消散的疲惫。
在魑魅的身后站定,余秋白恭恭敬敬地朝魑魅行了个礼,神色端正,声音却哑得像砂纸擦过石面:“宫主大人,不知您可有什么吩咐?”
“无事,我下去看看。”魑魅应得简短,转身擦着他肩头往里走去,余秋白急忙跟上。
魑魅一路来到了灵堂,香灰混着沉水香的气息撞进鼻腔,她脚步微顿,看了一眼供桌上摆着的秋慕明的牌位,金漆在烛火下泛着虚浮的光。
此时,关小飞正跪在蒲团上,脊背绷得笔直,头却低着。他的发顶沾着几缕香灰,像落了层薄雪。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压抑的寂静,连烛芯爆裂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他这三天就一直这样跪着?”魑魅侧头问余秋白。
“是。”余秋白攥紧袖口,指节发白,点头道:“水米未进,就这么跪着。”
魑魅没再说话,转身又走向了安娜疗伤的偏殿。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仿佛有无数个自己正在低声叹息。
她面无表情慢慢行过庭院,推开了偏殿的大门。
门扉合拢的刹那,善善的意识忽然从识海深处浮上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你又何苦绷着这张冷脸?他到底是咱俩徒弟。)
“他需要痛。”
魑魅淡淡说了一句,却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像是某种旧伤隐隐作祟。
“他需要痛到刻进骨子里,才会明白这个世道艰辛。”
善善的意识在脑中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于是没有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魑魅都待在安娜疗伤的偏殿里没有出来。
偏殿外的光阴过得很慢。风穿过檐角铜铃,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梦中呢喃一般轻。
不知不觉,第七日清晨来临,当晨钟撞响第八下时,灵堂处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清脆的声音格外响亮。
魑魅推门出去,便看见关小飞扶着灵堂的大门站着,他的眼眶青得像被墨浸过,脚底下是个碎裂的碗,清水洒了一地。
看样子他是端碗想要喝水,然而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了,拿不动那碗,才掉到了地上。
关小飞怔怔地转过头来,看见魑魅,忽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师父,我饿了……”
魑魅静静望着关小飞半晌,忽然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该走了。”她回头对偏殿里伤势已经恢复的安娜说道。
……
北方雪原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问天宫透明的冰顶上,叮叮作响,像是无数细针敲打瓦片。
关小飞的修炼室里昼夜亮着灯,透过毛玻璃似的墙壁,可以看见他端坐在寒床上修炼的身影。
魑魅站在廊下看了会儿,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前几天回到问天宫时,关小飞曾捏紧拳头问她:如何才能保证自己身边的人不再受到威胁?
而她想了想,只回了四个字——
变强,或可。
魑魅感应着关小飞体内流转的气机,发现还算平稳,于是她便转身走向了宫殿的深处。
密室里,雪蝉趴在一个冰盘子上,半透明的翅膀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翅脉间偶尔闪过一缕黑气,像是死魂在挣扎。
“毒源找到了?”魑魅走过去,屈指弹了弹雪蝉的触须。
那只灵虫立刻展开翅膀,翅脉间浮起两缕纠缠的黑气,腥臭扑鼻。它的回答透过善善赐予的毒黾印记,直接传入了魑魅的脑海。
(安娜身上刀口里的残毒,和高胜所中之毒同出一源。)
此时,善善的声音也自魑魅脑海中响起:(那毒是库马尔淬在刀上的,这么说来,神刀门恐怕与这种人造毒素密切相关。)
魑魅点头道:“显然高胜的毒并非来自地底世界的毒虫,而是被神刀门动了手脚。神刀门看来早就想着要对付莲花宗了。”
(去查查吧。)善善说道。
……
夜晚,神刀门的山门斜斜倒在地上,“神刀”二字被莲花宗愤怒的弟子劈成了两半。
这里显然被泄愤者破坏过,此时,晚风吹过残垣断壁,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魑魅踩着满地碎瓦往里走,放出心网感应了片刻,却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
(可能在下面。)善善说道。
魑魅点点头,身上腹虫印记亮起,她躬身往地底下一钻,就遁入了神刀门的地下。
“有意思。”
她在感应了一番后,勾起嘴角,便径直来到了一条地道里。
霉味混着腐肉的腥气扑面而来,越往下走,温度越低,最后停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此时这里空气湿冷,带着铁锈与某种古怪的味道。
忽然,门后传来了铁链拖地的声响,还有若有若无的喘息声。那声音虚弱却执拗,像一根快要断的弦,却还在拼命地震颤着。
魑魅抬手捏碎锁头,门“吱呀”打开的刹那,腐臭的气息就让它眉头一皱。
她屏住呼吸,眯起眼,就看见墙角处蜷着个人——或者说,半个人。
他的脸已经烂得辨不出五官,左半边头皮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颅骨;右手齐腕而断,断口处结着黑痂;左腿从膝盖往下只剩森森白骨,上面还挂着几缕烂肉。但他眼睛是亮的,像两盏烧得极旺的灯,在腐臭的黑暗里灼灼发亮。
“你是谁?”魑魅皱着眉后退半步。
“药人……”
他的声音无比沙哑,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魑魅沉默片刻,问道:“神刀门用你来试毒?”
此时躲在她袖子里的雪蝉已经感应到了,眼前这具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溃烂身体里,至少有着不下二十种毒素,而且很多都是能伤到天王的剧毒!只不过这些毒都很微量,再加上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这些毒在他的身上勉强保持着一种平衡,以至于没有让这个试验体死去。
只听铁链哗哗作响,他挣扎着往前爬了半步,烂肉擦过青石板,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是的,他们用我来试毒。”
魑魅皱了皱眉,努力压制内心的不适——这种不适的感觉是善善内心生出来的,也感染到她了。
看着药人身上的惨状,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没有自杀?”
“自杀?嘿嘿嘿……”
没想到这个药人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只见他咧开烂得只剩半颗牙的嘴,笑声嘶哑说道:“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死,至少不想在完成某件事情之前就死去。”
“或许他们就是看上了我这点,才抓了我来当药人的。”他补充了一句。
魑魅沉默了。
她忽然想起当初她被苦圣人封印的时候,那种窒息、绝望、却始终不肯就此消散的感觉。
望着这具腐烂身体,魑魅的喉间突然有些发紧。
“神刀门,已经灭了。”
“我知道。”他仰起头,烂掉的眼皮抖了抖,“所以……请你救救我吧,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杀了他。)善善的声音忽然在识海里炸响,(这种人为了执念,已经没什么是非观了,留下来恐怕是个祸患。)
然而,魑魅却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药人的眼睛,而药人也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闪烁出无比强烈的生存渴望。
“好!我救你。”
魑魅抬起手掌对准了他:“我先把你身上的毒给解了。”
药人急忙道:“别解,这些毒已经达到平衡了,你解掉任何一个,其他的立刻就会要了我的命。除非你能同时解掉我身上所有的毒。”
“巧了,我还真能。”魑魅冷冷一笑,便挥手将雪蝉弹入了药人的体内。
“但你要记住,你的这条命是我给的。”
药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黑血从他烂掉的嘴角开始涌出,拼命点着头:“我不会忘的……”
……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白色光芒嗖地一声飞回了魑魅的袖子里。
药人体内的毒已经全部一次性拔除,在他体内黑色的血流尽之后,出来的血液终于变成了红色。
不仅如此,他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显然是具有极强的恢复力。
“原来还是个天王境。”魑魅眼睛微亮。
先前她并未仔细看过这药人的境界,这时见他的恢复速度如此之快,才发现对方竟然也是一名天王。
“你还记得我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里的寂静。
身上所有地方都已经恢复,唯独那张脸,他只是让伤口愈合,却并未恢复原貌,显然是刻意为之。
“你故意不消除掉脸上的疤,声带也刻意不去修复,我如何知道你是谁?”魑魅嘴角上扬,也不在意此人有可能真是她认识的人,更没有命令这人说明身份。
毕竟每个人都有秘密。
当然,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透过骨骼和肌肉特点,在识海中复原出此人的样貌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并没有这么做。
“我对你是谁其实也不感兴趣。”魑魅补充说道:“不过我以后应该叫你什么?总不能还叫药人吧?”
“既然您不在意我的身份,那我就还是个无名之人。”他笑了笑,嘴角裂开了一道更深的口子,却没有任何鲜血流出来,“那以后,我便叫无名吧。”
“无名?好名字!”魑魅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