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秋风里,白纱宫灯摇晃着惨淡的光晕,在朱红的墙壁上映出一个穿着粗麻孝服的女子疾行的身影。
宫中有宵禁的规矩,入夜之后宫人不许随意走动。若有差事要办,也需手提灯笼,两人同行。
巡逻的侍卫远远瞧见了这人,形迹甚是可疑,便快步上前稽查,拦住人低声喝道:“何人,胆敢违反宵禁?”
那人抬起头来,侍卫手中蒙着白纱的灯笼散发出幽幽的光,含混地显出一张苍白的脸,连唇都是白惨惨的。
“毓瑚姑姑——”
侍卫先被来人直勾勾的眼神惊了一跳,旋即才认出了这位是新帝的乳母,是新帝顶顶看重的人,忙敛眉肃立,缓和了口气道:“毓瑚姑姑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毓瑚似是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缓缓道:“我有事儿要向皇上禀报,事关紧急。”
“是,”不敢与皇帝身边的红人为难,侍卫冲着毓瑚姑姑点点头,转头冲着小队末的两个人使了个眼色:“你俩护送毓瑚姑姑过去。”
两人忙跟上了毓瑚。
毓瑚知道他们职责所在,尤其是皇帝刚刚登基,更是要紧的时候,宫里不能出一丝岔子,也无意与他们为难,便继续脚步匆匆地往养心殿去了。
三人逐渐融入了深秋晦暗的夜色中,汇成一条缓缓淌过的、静默的白色河流。
养心殿中,新帝从难得安稳的睡梦中被叫醒,带着红血丝的眼睛不耐烦地瞪视着吴书来,勉强支起身子,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沉着脸道:“什么急事?是准噶尔有了动静?还是张廷玉又上奏了?”
若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是给吴书来十个脑袋,他也不敢这样吵醒他!
吴书来略微侧了侧身子,露出毓瑚疲倦和惊惧交加的脸来:“皇上,姑姑有要事请奏。”
皇帝揉了揉眉心,由着吴书来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披上衣裳,困意重新席卷而来,倦怠道:“乳母,有什么事儿不能明日再说?”
毓瑚侧头看了眼吴书来,抿了抿唇。
吴书来一愣,便转向了皇帝,等皇帝示下。
吴书来是他的身边人,相处的时长是谁都比不上的,是有什么事儿,毓瑚姑姑连吴书来都不敢说。
皇帝打了个哈欠,对着吴书来摆摆手。
吴书来就安静地退下,出了正殿,在门口守着。见门口多了两个眼生的太监,他多问了一句,才从那个名唤赵九霄的侍卫口中得知,毓瑚竟是漏夜独身而来的。
奉先殿与斋宫里,喇嘛们一刻不停的诵经声与木鱼声绵绵不断,接着西北风的凉意穿透重重宫墙而来。
在这样的经文之中,吴书来冲着养心殿廊柱间拉起的厚重白布幔帐倒吸了一口凉气,能让规矩守礼的毓瑚姑姑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破这样的例,宫里只怕出大事儿了。
“什么?”皇帝简直疑心自己坏了耳朵,匪夷所思道:“你说青樱和景仁宫娘娘在宫里被人毒害了?”
毓瑚苦着一张脸:“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如何敢在这样的事儿上胡说八道?”
“太后娘娘今日单独召了青福晋前去,之后永寿宫的人就将侧福晋带去了景仁宫。奴婢想着太后娘娘与景仁宫娘娘有宿怨在先,生怕坏了皇上的计划,便避开了永寿宫的人,从角门进了景仁宫。谁知一进去,就见,就见——”
毓瑚齿缝里挤出一声压抑的短促抽气,神色惊惧慌乱,结巴道:“见青福晋倒在地上,口中流血,奴婢去拭,拭……已经没了,没了生息——”
青樱的脸与新帝的乳母,毓瑚自己害死的张嬷嬷的脸重合在一起,那都是一张中了毒的、苍白得发青的死人脸。平素里熟悉的人,死后竟变得这样的陌生。
想起旧事,毓瑚的牙关开始不受控制的打颤。她的语调不自觉地抬高,又生生压了回去,咬了咬牙道:“景仁宫娘娘也倒在了一旁,奴婢怕得厉害,不敢再上去拭。看她手里攥着什么,拿出来才发现是一封信,上面写着‘绝笔’二字。”
“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儿,奴婢不敢擅专,便来求皇上做主。”
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了天灵盖,炸得皇帝头皮发麻:“额娘——太后明明已经答应了朕!准景仁宫娘娘以太嫔的份例安养在行宫,如何,如何会?”
毓瑚不敢答话,只避而不答道:“皇上,奴婢想着刚刚过于慌乱,不曾拭一拭景仁宫娘娘的鼻息,兴许景仁宫娘娘还有救。就是青福晋,奴婢也未必拭准了。是不是要请太医往景仁宫去问诊,看看两位主子是否还有救?”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额头上的青筋怦怦直跳:“不可,天家丑事,岂可泄露于人前!”
生母毒杀嫡母和儿媳,那是实打实的皇家丑闻。在他刚刚登基,还不曾坐稳了皇位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丑事,不光于太后不利,于他更是不利。
到底,名分上他是太后的儿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后宫又是实打实的多了两具尸体,一个是他潜邸的侧福晋,一个是先帝的皇后,都不是生死无人在意的人物。
皇帝头痛欲裂,胸口如同压力了一块儿巨石,瘦削的脸颊微微凹陷了,显出奇异的酱红色来,愤怒得涎沫飞扬:“太后如何会做下这样丧心病狂之事!”
“她是仗着抚养过二阿哥,仗着讷亲,仗着朕的孝心,就敢这样的胡作非为?她将朕当作什么了!她的眼里哪还有朕这个皇帝!”
毓瑚屏息凝神,待皇帝发作了一通,才温声细语地劝道:“皇上,皇上您刚刚登基,后宫最要紧的就是安稳。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奴婢想着,该想想法子尽力平稳地处置才是。不能让后宫女人们之间的事儿,影响了皇上的正事儿啊。”
皇帝喘息着粗气:“还是乳母最心疼朕。”
他掐揉着眉心,依旧是愤怒不已:“若是太后有半分乳母的心,也不会这样为难朕了。”
说完这句话他却顿住了,心中惊疑不定。
莫非是太后看出了他有意用景仁宫娘娘制衡她,才先下手为强毒害了乌拉那拉氏姑侄?太后这样的强硬的动作,是在警告他吗?
见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毓瑚趁机拿出来绝笔信道:“皇上,奴婢想着,虽不知道是青福晋还是景仁宫娘娘留下的绝笔信,可想来留下这信也是想给皇上瞧的。说不得,这信里能有什么破局之法。”
说着,便将那纸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了信笺,入眼就是景仁宫娘娘那标志性的颜体。从前宫中人尽皆知,景仁宫娘娘善书法,精于颜体,逢年过节还曾赐字。景仁宫娘娘的字,皇帝并非认不出。
皇帝看着信,毓瑚低下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儿,乱跳的心扑通扑通的,让她无法彻底平静下来。
事实上,今日是景仁宫娘娘提前令她去的景仁宫,否则,她又何必淌这趟浑水。
只是被捏着把柄,才不得不依令行事。
一件为争地位毒死张嬷嬷,一件在皇帝跟前挑拨他和太后的关系,若是真被景仁宫娘娘留下的后手让皇帝和太后知道了,只怕她再没好日子过。太后不会放过她,皇帝恐怕也不会再护着她。
毓瑚在心里滴血,她被景仁宫娘娘拉上了贼船,积重难返,就再难下来了。
她今日不得不来这一趟,可来了,也就将得罪太后摆在了明面上,不得不尽心尽力按着景仁宫娘娘的意思将太后扯下来,不然倒霉的就是她自己了。
而景仁宫娘娘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另一封才是给皇帝的。现在她这套说辞,就都是景仁宫娘娘教的。
毓瑚心想,不知景仁宫娘娘想没想到,皇上顾忌名声,怕太医泄露消息,连太医都不肯派去给她问诊呢。
依着景仁宫娘娘的老谋深算,想来应该是考虑到了吧,所以才留下这封“绝笔”信。现在只看这封信能不能叫皇上顺着景仁宫娘娘的意思做了。
横竖景仁宫娘娘是自己用的药,手下应该不会没有这个分寸,大抵还是能挨过今夜的。
皇帝看完信,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将信掷给了毓瑚:“乳母瞧瞧吧。”
毓瑚忙不慌地接住了,入眼便是:“纽祜禄氏深恨本宫,急于独揽后宫大权,给青樱赐下毒药,令青樱与本宫之间只存一人。青樱仁孝,不愿皇帝为难,服毒自戕以保住本宫性命。”
毓瑚的眼皮跳了跳,心下了然,景仁宫娘娘故意美化青樱之死,一来是为了让太后与皇帝之间隔阂更深,二来就是为了让皇帝心中留下的青樱的形象更好些吧。
皇帝对青樱的印象越好,对太后的怨恨就会更深,青樱对乌拉那拉氏的遗泽也就会越多。
毓瑚尚在思索,就听皇帝缓了一口气,语气不辨喜怒:“景仁宫娘娘说她知道太后真正要逼死的人是她,即便侄女枉死也是无济于事的,她又对朕心怀有愧,所以甘愿以以死来偿还对朕的伤害——”
毓瑚低头瞧那信纸,果然如皇帝所说,景仁宫娘娘先是为自己当年有眼无珠选中三阿哥而不曾瞧出皇帝资质而懊悔不已,又悔于忽视四阿哥多年,甚至因为忌惮四阿哥想坏了他的身子,将他生生推给了纽祜禄氏做儿子。
她不禁抿紧了唇,景仁宫娘娘的确很知道皇帝最在意什么,最想听什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从前高高在上的嫡母与自己地位倒置,对着自己追悔莫及,皇帝看着景仁宫娘娘的忏悔,恐怕心里也是舒爽得厉害吧。
若非眼前是一团乱麻的景象,先帝的孝期也还未出,恐怕皇帝都要笑出声了。
皇帝的手指在膝盖上轻点,微微眯了眼睛:“太后逼死一个乌拉那拉氏尚且好掩盖,可她们姑侄二人同时暴毙,怎么掩盖也会惹人疑心的。如今纽祜禄氏擅权自转,恐有牝鸡司晨之祸,可朕为人子者,不得不孝。她愿意用自己的一条性命来给朕铺路,给朕处置纽祜禄氏的借口。”
信纸上写着,景仁宫娘娘认定了皇帝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实乃明君之象,期望皇帝能按着老祖宗“后宫不许干政”的规矩,好生将肆意妄为的纽祜禄氏约束管控,卸去其权势,以此拨乱反正,只由皇帝一人独掌大权。
而她虽为皇后,却未能尽好皇后之职。当年险些害了皇帝,毁掉了大清的未来和希望,她自认罪不可恕,只有一死才能赎罪。可她终究是大清的皇后,只盼着爱新觉罗的基业永存,而非旁落纽祜禄氏之手。
故而临死之愿,她唯盼自己之死可以对皇帝有所裨益。
毓瑚心中暗叹,从前皇帝对景仁宫娘娘怨怼最深的便是景仁宫娘娘在绿豆汤中下毒害他,若非张嬷嬷替他挡了灾,皇帝哪里还能有今日的光景。可如今景仁宫娘娘摆出这样一命偿一命的架势来,就算不能恩怨尽消,想来皇帝也是少了几分芥蒂的。
而景仁宫娘娘的话说得就更是漂亮了,这不光是加害者对受害者的认罪,是落败者对胜者的全心投诚与俯首帖耳,更是以大清中宫皇后和嫡母的双重身份,彻彻底底地认可,甚至是褒扬了皇帝。
景仁宫娘娘越是将皇帝高高捧起,乃至奉若神明,就越是显出太后对皇帝的轻慢,越是激出皇帝对太后的不满——
皇帝刚刚甚至都顺着景仁宫娘娘的信中叫法,称呼太后娘娘为纽祜禄氏了。
毓瑚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儿,景仁宫娘娘的心机深沉之处,她今日才算是彻底领教了。竟是字字句句都踩在了皇帝的心坎儿上,说到了皇帝最在意之处。
皇帝眯着眼睛,脸上的线条冷硬:“乳母,你觉得景仁宫娘娘的说法有几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