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四月份,天气渐暖,皇帝的身子似乎也见好,日日将永琏带在身边,含饴弄孙。除此之外,他像是对妻妾儿女都少了分兴趣。
虽说皇帝待宝亲王虽然是一如既往的重视,却不大亲近,时常显出几分阴晴不定来。
就连实为六宫之主的熹贵妃也退了一射之地,不似从前常伴君前。但熹贵妃素来是最稳得住的,皇帝愈是淡漠,她就反而越是恭谨慎重,打理六宫细致妥帖,不出一丝岔子来。
端午佳节之际,熹贵妃更是用心操持,将龙舟竞渡安排在了圆明园福海。
皇帝居于重檐高楼之上,远望水面兰桡鼓动,旌旗荡漾,恰是合了唐代诗人张建封的那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鼓声如雷之下万桨齐发,碧池之上五艘龙舟竞相勇渡,明黄的舟首雕鳞烁金,在阳光下愈发熠熠生辉,与飞桨之下扬起的浪花如雪交相辉映。
龙舟之上飞扬的旌旗绷成一条直线,随着如离弦之箭射出的龙舟一起转瞬即近到了楼前。
五艘龙舟渐渐分出先后来,正中间的那一艘划得最快,最先到了楼前,龙舟之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最靠前的水手高呼万岁,连带着整船一起高呼。
剩下的四艘龙舟也不甘示弱,不过在呼吸之间也已经到了终点,随着一同山呼海啸。四周侍卫宫人也俱跟着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皇帝坐在这片山呼之中,仿佛天地尽在手中,万灵皆伏于脚下,脸上难得的浮出了笑意。
熹贵妃在其下首陪坐,对皇帝展颜笑道:“皇上瞧,那龙舟最前面坐的人,皇上可熟悉?”
以最先到达的龙舟为首,每艘龙舟最前的第一人都跃然人前,走上前来。
皇上定睛细瞧,才发觉打头的人竟是自己的四阿哥,宝亲王弘历,左右分别是已经被封为和亲王的五阿哥弘昼,怡亲王的嫡次子宁郡王弘晈,铁帽子王显亲王富绶的嫡长孙蕴着,端淑公主的驸马富察·傅恒则分列最后。
五人皆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形貌瑰伟,华冠丽服,同行而来,齐齐给皇帝行礼请安愈发显得个个气宇轩昂,意气风发。
子侄女婿俱是争气的,明君忠臣,宗室贵戚,大清基业可续,皇帝难得能放下垂垂老矣时对年轻和健康的妒忌,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原来是你们,起来吧,跟朕说说,你们怎么起了心思划起龙舟来了。”
宝亲王起身,理所应当地接过了话头,笑道:“回皇阿玛的话,皇阿玛端午时节看龙舟,就如冬日看冰嬉一般,不光是庆祝佳节,更是不忘记入关前的日子,有练兵奋进之意。儿臣等得皇阿玛教诲,自然也当身先士卒,亲滑龙舟,与侍卫同乐才好。”
皇帝徐徐颔首:“宝亲王有心了。”
不管是熹贵妃安排的,还是宝亲王自己的主意,此番都是有心了。
这划龙舟的人选,更是有心了。
五阿哥是手足兄弟,体现的是宝亲王的手足情深。
宁郡王是怡贤亲王的嫡子,是皇帝最看重的侄子之一,体现的是宝亲王对皇帝的孝顺,对怡贤亲王的尊敬。
而蕴着是铁帽子王之后,择了他体现的是皇家对宗室的看重和安抚。
傅恒既是嫡亲的妹夫,又是马齐和马武兄弟俩的侄子,他能站在这群爱新觉罗氏中,便是皇家对重臣、对忠臣的体恤。
而能叫上这样的四个人一同划龙舟,宝亲王的地位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今日宝亲王既是对皇帝的歌功颂德,顺着皇帝的意思安抚宗室和重臣,也是悄无声息地彰显了自己的地位。
皇帝有意无意地掠过了和亲王,夸赞宁郡王有乃父怡贤亲王的品性,勉励他好生读书,又问起按着幼子守灶传统袭了怡亲王爵位的弘晓,将年仅十三岁的弘晓唤到跟前关怀一番,间隙也夸了几句蕴着。
到底铁帽子王庄亲王的嫡长孙,是未来的庄亲王,皇帝对着自己的兄弟霹雳手段,对着宗室自然就不得不使出怀柔的本事来了。宝亲王铺好了路,皇帝走得也顺畅。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几人之中年纪最小,却最为英毅果敢,刚刚划龙舟时也颇为有条不紊的傅恒身上,指着他对熹贵妃笑道:“得了这样的女婿,可叫你对端淑放心了?”
熹贵妃仪态端正,秀雅大方,微笑道:“宝亲王举荐的人,皇上亲自赐的婚,端淑有父兄保驾护航,又是这样亲上加亲的好事儿,臣妾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又笑道:“皇上给端淑赐婚正是三年前的端午佳节,如今三年过去,端淑日子过得和美,可见还是皇上慧眼识珠,宝亲王疼爱端淑这个妹妹。”
皇帝瞧着宝亲王微微颔首道:“弘历素来谨守孝悌之道,待底下的弟弟妹妹皆好。”
宝亲王得了皇帝一声赞誉,心中狂喜,连忙笑道:“儿臣是做哥哥的,自然一心盼着弟弟妹妹好。如今弘昼膝下三子一女,端淑也新婚燕尔,儿臣心中实在欣慰。”
弘昼只比宝亲王晚一年大婚,他和福晋吴扎库氏感情极好,却是宝亲王的嫡长子永琏出生后,二人大婚都过了两三年,这才得了长子永瑛。之后就四年抱仨,接连又生下两子一女来。
他平日就处处唯宝亲王马首是瞻,又素来爱胡闹喜享受,因而兄弟俩倒是相处得宜,宝亲王颇为宽纵这个弟弟,十分优待。
熹贵妃笑道:“可不是,宝亲王与福晋,和亲王与福晋,端淑与额驸,皇上的指婚对对都是再和美不过的了,连子嗣都是这样昌盛,臣妾倒是盼着皇上也给柔淑这个恩典,给她指一门好亲事才好。”
“柔淑是皇上的女儿,已经是天下至尊的女子,额驸倒不必再求一个显赫,只要品性好、才学好就是了。”
皇帝眸光微闪,熹贵妃已经提起过几次,想将柔淑许给一个科尔沁郡王之子小贝勒。
这个小贝勒是抚蒙的显亲王长女和硕格格所生,自幼养在京中,皇帝瞧着其性情稳重,又与大清亲厚,能堪大任,便预备待其长成,就将其放在理藩院的,是将来得用的人。
理藩院设尚书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人,皆为满人,但理藩院统辖外藩政令,掌内外藩蒙古、回部及诸藩部,为示大清与蒙古的亲厚,便额外设立一个蒙古出身的侍郎,为从二品。
熹贵妃在小贝勒随外祖父母显亲王夫妇入宫请安时就瞧中了他,求了皇帝两回,皇帝却还没有松口。
一来皇帝不想再遇上端淑公主之时,过早定下婚事反倒让宫中无合适的公主和亲,二来这个小贝勒并非家中袭郡王爵位的儿子,皇帝虽对他有几分喜爱,终究是不满他出身低,配不上自己的幼女。
皇帝用食指轻点着龙椅,就见熹贵妃水盈盈着一双期盼和央求的眼睛,柔婉道:“再者说,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也就是柔淑的孝心了。”
这就让皇帝想起自己与熹贵妃上次的话来,略微心软了些。
自己病得断断续续的,熹贵妃没少求神拜佛,渐渐地愈发信起钦天监来,处处谨慎。
钦天监推测是沾染了紫气的小星与紫微星靠得太近,这才冲撞了紫微星。即是公主阿哥养在宫中离皇帝太近了,于皇帝身子不利。而四阿哥、五阿哥俱已经出宫开府,还养在宫中的皇子皇女就是熹贵妃膝下的一双女儿了。
熹贵妃那样疼爱两个女儿,从前一日也离不得两个女儿的人,听了这消息自然是五内俱焚。可她还是先忍痛将柔淑公主寄养于諴亲王府,由諴亲王夫妇教养,又张罗着端淑公主早成婚,下降富察氏。
如今熹贵妃惦记着早些给柔淑赐婚,也未尝不是盼着能为自己冲喜……
想到此处,皇帝松了口,问宝亲王道:“你觉得该给你妹妹寻个怎样的亲事才好?”
熹贵妃给柔淑看中了区区一个养在京中,往后又不能承王爵的蒙古贝勒,宝亲王是知道的,他倒是颇为满意这门婚事,虽说委屈了柔淑——
大清的公主们抚蒙多是择蒙古亲王为额驸,最次也是个郡王,有自己的封地和草场,许给留京的贝勒自然是低嫁了。寻常许给蒙古贝勒的多是宗室女,不过是县君、郡君这样的封号,公主却是前所未有的了。
可也正是这样的低嫁才让宝亲王放心,即不会门第太高,不用前往蒙古,让皇帝疑心他用妹妹联络蒙古,又不能在将来成为熹贵妃的助力,与自己对立,如此倒是甚好。
至于柔淑的委屈么,这个妹妹乖巧温顺,宝亲王也是颇为疼爱的,将来待他登基,妹妹自然就是固伦公主了,额驸水涨船高,就是再额外赏个郡王衔也算不得什么事儿来。
宝亲王这样想着,话却自然不能这样说,只笑道:“儿臣想,端淑许嫁满洲,柔淑自然联姻蒙古为宜,若是还能承欢皇阿玛和额娘膝下就更好了。留京的蒙古王公不少,若是择其中品貌双全、年岁相当者,倒也适合。”
皇帝虽视线从熹贵妃身上挪到了宝亲王处,深深瞧了他一眼,沉吟道:“如此也好,朕看着科尔沁的布日固德文武双全,品貌非凡,堪配朕的柔淑,便着他为柔淑公主的驸马,待公主及笄再行婚嫁。”
熹贵妃和宝亲王忙代柔淑谢恩,蕴着又代布日固德谢恩。
皇帝瞧着他行礼微微抬眼,熹贵妃却笑道:“是了,布日固德是你姑姑的次子,说来也是你的表弟。”
蕴着笑道:“姑姑早逝,布日固德能得皇上赐婚,实在是他的福气,奴才替他给皇上谢恩了。”
说着又行下大礼去。
显亲王早少涉政务,是实打实的富贵闲人一个,只管理些皇族的事务。诸如皇帝登基后将自己的潜邸雍王府改为雍和宫,做自己的行宫,这行宫事务就是由显亲王管理的。
显亲王府又素来不仗着铁帽子王的名头自鸣得意,反而越发谦恭低调,深入简出,因而皇帝都一时没想起来这层关系。
不过蒙古和皇族世代联姻,七绕八绕得都是亲戚关系,科尔沁尤其如此。旁的不说,布日固德的继母就是皇帝长兄,被圈禁的前直郡王的第八女,固山格格,另一位爱新觉罗氏的抚蒙宗女。因而即便想起这层关系来,皇帝和宝亲王也不至于放在心上。
皇帝只道一声亲上加亲,含笑叮嘱了几句,令蕴着多照顾些布日固德。宝亲王待蕴着倒是如从前一般,看不出更亲近还是更疏远。
唯有熹贵妃不引人注意的向后靠了靠,轻轻吐了一口气儿。
终于——
几番布置,终于磨得皇帝对柔淑的婚事松了口。
端淑已经大婚,柔淑的婚事由皇帝钦定,与她姐姐一样,是板上钉钉的留京,又养在了諴亲王府中。就是将来新帝登基,也不能违背皇帝的旨意,不能坏了柔淑的终身。
如今,她还有什么会被人拿捏的软肋?
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雍正十三年五月初五,皇帝赐婚柔淑公主与科尔沁部落郡王博尔济吉特氏罗卜藏敦多卜之子贝勒布日固德,建公主府于京中,待公主及笄后择吉日完婚。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丁亥日,皇帝身体不适,但仍照常办事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戊子日,皇帝重病,由宝亲王弘历与和亲王弘昼朝夕侍奉照料。
及皇帝愈发危急之时,又召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内大臣丰盛额、讷亲、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户部侍郎海望至寝宫前。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开启立储密匣,捧出皇帝的亲书密旨,命皇四子宝亲王弘历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己丑日,子时,皇帝驾崩于圆明园,在位十三年,终年五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