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有些意外。
他早就料到徐云霆会提条件,不求官职,不取财帛,也该讨一份军中话语权,或让他保证赫连家日后不为难。
却唯独没想到,对方会只提这样一个要求。
他正犹豫不决,又听徐云霆不冷不淡地说道:“去或不去,一句话的事。”
“去!”项瞻连忙应下,可还是有些迟疑,“师父现居邯城皇宫,距此千里之遥,将军隐居多年,昨夜又一夜劳顿,是否休息……”
“呵呵,若是连马都骑不动,你还来寻我作甚?”徐云霆打断他,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杆丈三芦叶枪,背负一张六尺六寸虎贲弓,腰间挂着一壶雕翎箭,肩上还扛着个油布包,“走吧。”
项瞻无奈失笑,心想这是不是太着急了?
但他也没法子,现在是他请人家出山,自然要顺着人家的意,当即让宋狄把马让出来,准备出发。
可他却忘了,徐云霆昨日策马疾走,连青骁都被甩在了后面。
果然,就当他刚刚说出让马的话时,徐云霆已经从怀里拿出一枚象牙哨吹响,哨音清亮飘逸,在山间久久回荡,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声高亢的马鸣。
不消片刻,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从密林里跃出,不过几息,便已奔出百步,来到徐云霆身边停下。
项瞻不住打量,却见这马肩背平阔,腿长胸深,肌块随呼吸起伏,筋络在皮下隐现,乌鬃浓密,尾扫至踝,步起生风,蹄音沉实。
“果然好马,难怪昨夜……”
他正自心中暗赞,身旁的青骁却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不住翻腾,发出一连串急躁刺耳的嘶鸣。
项瞻心中一惊,连忙拽住缰绳,好一番安抚,才让青骁稳定下来。
“怎么回事?”他眉头紧锁,看向徐云霆。
徐云霆却是微微一笑,纵身跃上马背,一扯缰绳,说道:“凉地青曲,世上可不止一匹。”
项瞻一愣,看看青骁,又看看徐云霆胯下黑马:“你的意思是?”
徐云霆却不再多言,一夹马腹,往山下走去。
项瞻见状,也只好压下心中惊疑,吩咐宋狄:“你立刻回城,告诉皇后,就说朕临时有急事,须连夜回邯城一趟,叫她安心。”
说罢,忙又补充道,“对了,镇枢院尚未彻底解决,你们继续追查,把这件事告诉皇后,朕回来之前,她万万不可出城。”
宋狄抱拳领命:“属下明白。”
项瞻颔首,翻身上马,追上徐云霆。
两人下了山,并辔而行,走得不算快。
项瞻始终在打量他胯下战马,又时不时与青骁对比一番,纠结好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徐将军,敢问你这匹凉地青曲,从何而来?”
“老友相赠。”
“哦……”项瞻做出一副恍然之态,又问,“将军既然愿意出山,为何昨夜只射那一箭,若能再补上一箭,岂不是先解决了一个麻烦?”
徐云霆瞥了他一眼,继续目视前方,淡淡道:“不射那一箭,你怎知我的本事?不射那一箭,你怎会亲自追来?不射那一箭,你现在又怎会带我去邯城?”
项瞻一怔,很快明白过来,苦笑道:“将军这是……在试我?”
“是试,也是还人情。”徐云霆顿了顿,“七年前我们那一面之缘,你只知我救了王越,却不知那只是顺手而为,但你师父不一样,他救的……是我的气节。”
项瞻心中一动,正欲细问,徐云霆却已闭上嘴,任他如何旁敲侧击,再不吐露半个字。
……
四日后,邯城皇宫,襄园。
夏初,阳光还不算炽烈,项谨正躺在廊下的摇椅上,闭着眼听何以清磕磕巴巴地念书。
小家伙今年快六岁了,识字不少,但句子断得七零八落,项谨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纠正两句。
“师祖,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啊?”何以清指着书上一行字问。
项谨看了一眼,正欲解释,忽听园外传来一阵马儿的叫声,他微微皱眉,心道皇宫之内,怎会有人骑马?
可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笑着拍了拍何以清的脑袋:“今天不读了,去,把你姐姐找来,就说你干爹回来了。”
何以清眼睛一亮,把书往项谨怀里一放,蹦跳着就向后园跑了过去。
项谨无奈的摇摇头,拄着拐杖起身,还未走到园门,项瞻的身影已经出现,他翻身下马,正要跟师父说看我把谁带来了,却见徐云霆已经下马上前,定定地看着项谨。
项谨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谁也没开口。
良久,项谨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几分难掩的疲惫:“你来得比我预想的,早了三年。”
“您徒弟也比我想象的,出息了太多。”徐云霆走上前,将油布包递过去,“山上新采的春茶,拿给您尝尝。”
项谨接过,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是好茶,只可惜……”
他指了指自己右腿,“腿废了,喝不了新茶,太寒,留着给小满吧。”
徐云霆往他空荡荡的裤管看去,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是镇枢院?”
项谨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
一旁的项瞻呆愣愣站在原地,眼前这俩人哪像只有一面之缘,给人的感觉分明就是老友重逢。
他走到二人身边,满眼都是好奇:“师父,你们这是?”
项谨却摆摆手:“先跟为师说说,你是怎么找到徐将军的?”
项瞻看了一眼徐云霆,见他也在看着自己,虽满腹疑云,但还是暂且按下,将项谨搀至凉亭,扶他坐定,这才开口。
话头从一顿酒饭开始,那日他与赫连良卿在酒楼吃饭,闲聊间,脑中忽然闪过徐云霆的影子,遂暗遣玄衣巡隐查访,不料先触到了镇枢院暗线,及至前几日夜袭,见到徐云霆。
一环一环,他都原原本本说与项谨,一句不漏,一字不添。
项谨听完,却只抓住了一点:“在不知敌人底细的情况下,居然只带了三百人去夜袭,哼,你可真是一个好皇帝。”
项瞻愕然,瞥了眼徐云霆,见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轻咳一声,悄悄拽了拽石桌下项谨的衣角:“师父,您给我留点面子。”
项谨却是一巴掌打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换了一副面孔,笑呵呵地看着徐云霆:“这次来,可是都想清楚了?”
徐云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项瞻,微微颔首:“雄主出世,北地再度一统,九州归一有望,趁还舞得动枪,拉得开弓,我不介意再往战场上走一遭。”
项瞻心中大喜,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一激动,猛然站了起来。
动作幅度太大,大腿撞到石桌,甚至顶的桌面都颤了一下。
项谨看他疼的直揉腿,拿起拐杖就往他屁股上敲去:“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