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结束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秦恕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前往宿舍。
虽然在外面也有房子,不过为了方便训练,近期还是住在宿舍较为便捷。
校方深知他喜静的性格,不仅把房间安排成了单人豪华间,他房间所在的那一层都没有其他人居住。
进屋先摘掉光脑,到浴室冲了个澡。
衣物都堆在一边,只有吊坠没有取下来,扔挂在颈间,冷白灯光洒落,那枚漆黑的吊坠却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泽,如同一块凝固的黑夜。
秦恕擦干身体,镜子中,这具重回青年形态的身躯仍覆盖着许多疤痕,但比起从前,已经要少太多。
这具身体是新的。
准确来说,是新长出来的,骨头也是。
五年前的那场火海并未夺取他的性命,只增添了几道很快愈合的伤痕,那场让身体重返年轻的“死亡”是在永无乡的实验基地进行的。
数不清的被拆卸掉又不断生长出的绝对硬化后的骨骼,组造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机甲。
好像也没有多么的难以下手,毕竟上辈子就这么干过,他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
当初在他手中断裂,又被他重新铸造的那把刀,如今在皇帝的机密武器库中收藏,时至今日,那把刀仍被当作神器一样供奉,从皇帝口中讲出的刀的名字也是从前的那一个。
所谓的“弑神之刃”。
据说,帝国刚刚建成的时候,当年的那位皇帝就是拿着这把刀,平息了所有动荡。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它的坚固程度终究不复从前了。”
皇帝日渐苍老的声音里充满叹息。
秦恕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那把刀上面收回。
当晚,身体的另一个主人给他留下一张简略的便笺。
对方的想法和他差不多,于是在一次任务当中,他暴露了自己不死的能力。
他能够预料到所有的后果,无非是配合实验,被抽血拿去研究,这些他都经历过,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想要快速获得权力,就只能这样做。
毕竟,他获得了一个或许能带他去往温迎身边的消息。
毗邻永恒新星的那颗名为永无乡的星球上面,存在一个专门为治疗空壳症患者而设立的研究基地,那里的人正在研究一种名为“系统”的东西,通过“系统”,可以让唤醒空壳症患者的任务者进入到患者的意识世界中。
温迎就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系统,只不过,系统带着她去往的地方,应该是现实。
对他来说,有她在的地方,虚拟和现实并无太大区别。
皇室护卫队的晋升路程就只有那么短,只当一名侍卫,是永远无法弄清楚永无乡的秘密的。
说不定他们最后真的研制出了时间机器呢?他不可控地猜测这种可能。
找不到她,而又无法死去的每一天,他都备受煎熬,精神已经到达临界边缘,快要崩离分析。
在那台机甲完成之后,身体中的另一个意识体也被分离出去了,对方早就打算这么做了,和他各用一副身体,而非恶心地挤在一起,碍于种种原因却又无法实行,现今终于如愿。
秦恕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正如不明白和怪物没有两样的自己,在这个世界,又该如何被定义。
或许是因为造就机甲的骨骼也算是一具躯体,另一个意识将它轻松自如地操控,使用它时像使用手脚一样简单。
他对此无所谓,被抽筋拔骨的那种滋味,本就是对方承受更多。
那人对机甲的掌控力反而让秦恕的任务更加顺利,既然付出了所有能够付出的代价,就不计一切地达成目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达成了一致的。
现在,风波又起,从来对身边人充满戒备之心的皇帝,对他的信任程度已经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俨然决定把他培养成一柄能够扫平所有阻碍的新的利刃。
他似乎如愿以偿。只是没想到,到头来,苦苦寻觅的时间机器并不是由永无乡中的任何一个人使用高科技制造出来的,而是他无数次憎恨厌恶,想要毁灭的自身。
…
蓝星。
未知年月日。
身边的女孩已经睡熟,那只机械鸟也蜷着翅膀,缩在枕头旁边。
被子将她的面颊遮挡了一半,秦恕缓缓伸出手去,把被角轻轻往下拽了几厘米,露出她完整的睡颜。
他静默地凝视她良久。
重新回到她身边的几百个日夜,他终究无法将这些年的思念全盘托出。
走到这一步,他才真正地感同身受,许多年前,初雪纷落的天台上,她向他坦诚所有之后,面对他疑问时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不能再犯相似的错误,让她像当初的他那样,满怀痛苦地追问,透过那双眼睛,想要看见的究竟是谁。
更何况,现在的温迎并不爱他。
她连吻他的时候都没有任何杂念。
爱意再怎么盛大,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压得沉甸甸的,如同难以消融的积雪,这样的秘密,他独自承受便足够。
他起身,回到驾驶舱,将自己的记忆同步进去,设置好密码。
虚拟屏悬浮在旁边,总是冲着它微笑的人正在安然好眠,这里不需要扮演懵懂纯良的角色,光芒萦绕的屏幕空空荡荡,冷漠非常,什么也没有。
舷窗外的落雪已经停歇,秦恕将一个叠起来的便笺递给对方。
“我应该什么时候转交给她?”
对方的口吻有些不确定,不光是现在,从这台机甲穿梭时空,第一次降落到温迎面前的时候,他就一直处于犹疑不定的状态中。
当初对着自己冷嘲热讽,说“绝对比你先找到她”的那个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勇气以真实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而是充当一个只会磕磕绊绊运用颜文字,还总是卡壳宕机的虚拟屏。
秦恕从不对其他人施以理解,此刻却了然对方的心情,毕竟自己也是如此,把自由和平等都抛在脑后,心甘情愿认领了“宠物”的名号,守在她身边。
“她主动问起的时候。”秦恕说。
手套下方,前段时日被针尖刺破的伤口仍未愈合,后来他又拿自己身体的其它部位做了实验,清晰发现,那种无限自愈的能力,正在从他身上慢慢消失。
他被重新赋予了死亡的权利。
这具曾经仰仗“不死”而无所顾忌的身躯终于遭到了反噬,无数大大小小或新或旧的伤都在叫嚣着疼痛,试图撕碎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有种愈发强烈的预感,自己就快要死了。
所以,他必须做好全部的准备,将所有的权限都转交给她,这样一来,不论是停留在这片土地,还是去往那片星海,她始终能够走得轻松无虞。
如果她目睹帝国的不公,心生怜悯,她可以放心使用永昼舰队,推翻腐朽的政权,如果她想走别的路,不参与纷争,这台机甲也足够保护她,带她返回和平的年代。
如果,她不再向任何人询问与他有关的事情,不打算再提及他这个“宠物”。
秦恕低眸,睡梦中的女孩仍旧恬静地阖着眉目。
未来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过去的他们,也不会相遇,他将彻底地消亡,被清除所有痕迹。
这便是最坏的结果了。
秦恕心中无悲无喜。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倘若这是回到她身边的代价,那他接受,倘若这命运由她亲自写就,他甘之如饴。
天快要亮了,到了离开的时候。
秦恕起身,数秒后,依旧无法抑制地俯身,最后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也许他永远不会得到救赎和宽恕,但在那之前,他仍想看着她。
他把一串项链戴在了她的颈间,在贝壳的点缀下,那枚无光的吊坠也像是鲜艳了一些,漾起微光。
如同望向爱人的,温柔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