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法租界一处幽静的公寓楼下。
容允岺深吸一口气,将关于蓝沉甯的思绪暂时封存。
上海滩的商海浮沉、家族未尽的清理,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但无论如何,他知道,她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如同夜空中一颗虽然遥远却清晰存在的星。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
他会用他的方式,一步步地,重新走近她。
*
初夏午后,医馆里弥漫着安宁的药香。
一阵粗暴的喧哗打破了平静,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横肉的爷叔带着几个跟班闯了进来,粗声恶气地拍着桌子。
他是沪上小有名气的纨绔,因他家一位姨太太在蓝沉甯这里调理旧疾,效果未能立竿见影,便前来寻衅。
“什么狗屁神医!骗钱倒是厉害!吃了你几帖药,一点响动都没有!今天不给个说法,老子砸了你这破馆子!”
爷叔唾沫横飞,言语粗俗不堪。
两位女助理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
沉玉也紧张地抓住了蓝沉甯的衣角,小脸绷紧。
蓝沉甯面色不变,先将妹妹轻轻推到身后安全处,自己则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直视对方。
“王老板,”她声音清亮,压过了对方的叫嚣,“令眷的病症是多年沉疴,经络淤堵非一日之寒,调理需循序渐进。我开的方子,重在固本培元,而非猛药强攻。若您不信,这是当时记录的病案和药方底稿,每一味药、每一次复诊调整,都清清楚楚。”
她说着,从容不迫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厚厚的册子,翻到某一页,上面字迹工整,记录详实。
同时,她示意助理阿秀将留底的药方凭证也取来。
那王爷叔没想到她准备如此充分,愣了一愣,但随即更加恼怒,一把想推开账册,“少来这套!谁晓得你记的是真是假!”
“王老板,”蓝沉甯侧身避开他的手,语气依旧平稳,带上了几分冷意,“租界有租界的规矩,巡捕房就在隔壁街。您若觉得我医术不精,欺诈钱财,大可以去公董局卫生处投诉,或者,我们这就请几位沪上知名的医师前来会诊,费用我来承担,若真是我的过错,我双倍赔偿,关门歇业。但您若想在此动手…”
她话音未落,目光扫向门口。
恰在此时,两个穿着制服、例行巡逻的华捕正好经过门口,似乎被里面的动静吸引,朝内张望了一下。
蓝沉甯立刻扬声道:“二位巡捕先生辛苦了!敝馆无事,只是与病家有些误会,正在协商解决。”
她这话既是说给巡捕听,也是说给王爷叔听,提醒他,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王爷叔脸色变幻,他虽横行惯了,但也知道在租界闹到巡捕面前,尤其是对方看起来有理有据的情况下,自己未必能讨到好。
他盯着蓝沉甯冷静无畏的脸,又瞥了一眼门外尚未远去的巡捕,最终狠狠啐了一口。
“哼!牙尖嘴利!老子今天给你个面子!要是再没效果,有你好看!”
说完,他带着跟班,骂骂咧咧地走了。
医馆内一片寂静,随后,阿秀和阿慧才长长松了口气,拍着胸口。
沉玉扑过来抱住蓝沉甯的腰,声音还带着颤,“阿姐,吓死我了…”
蓝沉甯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安抚道:“没事了。”
她看向两位惊魂未定的助理,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遇到事,慌没用。病历、药方底稿,就是我们行医的底气。租界的规矩,也是我们可以借用的势。以后遇到类似情况,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位助理连忙点头,看向蓝沉甯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蓝沉甯走到窗边,看着那纨绔爷叔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
*
闹事风波过去两日后,医馆刚送走上午的最后一位病人,显得格外宁静。
阳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门口的风铃清脆一响,穿着浅灰色西装的容允岺缓步走了进来。
他手中并未像往常那样提着公事包,神情也不似前几次“偶遇”那般带着明确的商务色彩,反而显得有几分…随意。
“容先生。”
正在药柜前核对账目的蓝沉甯抬起头,见到是他,神色如常地打了声招呼。
容允岺走到诊桌前,并未立刻坐下,目光先是快速而细致地扫过蓝沉甯,见她气色如常,眼神平静,周身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沉吟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用一种尽量显得不经意的语气开口。
“前两天路过附近,似乎听到这边有些喧哗…没出什么大事吧?”
他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邻居间的寻常寒暄。
蓝沉甯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他。
她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他话语里那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关切,也明白他为何如此迂回。
他既得知了消息前来确认,又怕直接点破会让她觉得被小觑,或是误会他认为她无力应对。
她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淡地回答道:“劳容先生挂心。不过是一位病家家属心急,对疗效有些误会,沟通后已经解决了。”
她语气从容,没有丝毫后怕或委屈,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容允岺看着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欣赏,又似是某种放下心来的无奈。
他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那就好。蓝大夫处事稳妥,是我多虑了。”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表达了关心,又将“多虑”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维护了她的独立和强大。
蓝沉甯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这份不着痕迹的问候。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却并无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默契在流动。
容允岺随即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仿佛刚才的问候真的只是顺口一提。
“对了,上次提及的陈老先生,对蓝大夫研制的安神膏很感兴趣,不知近日可有空详谈?”
“可以,容先生安排时间即可。”蓝沉甯从善如流。
这一次看似寻常的问候,如同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水面,未掀起波澜,让彼此都更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和那份心照不宣的…在意。
他知道了她的能力,也确认了她的安然;她接受了他的关心,并维持了自己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