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九愧问心第二愧,愧我未报慈母恩
悲伤没有尽头。
当礼铁祝以为,亲眼看着自己用“孝顺”这把刀,将父亲凌迟处死的画面,已经是这悲伤森林能端上来的最硬的菜时。
他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这地狱的厨子,压根就没想让他歇口气。
刚干完一碗地狱级苦瓜刺身,后厨立马又端上来一盘黄连拌鹤顶红。
还他妈是无限续杯的。
眼前的屏幕,在短暂的黑暗后,没有给他任何中场休息的机会,又一次“滋啦”一声,亮了。
画面里,那个跪在父亲坟前,哭到失语的自己,像被pS抠图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更加昏暗、更加狭窄、充满了“丧”气的老旧小区房间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混合着七天没倒的垃圾,再经过二手烟熏制后,发酵出的独特芬芳。
那味道,复杂得堪比人性,一闻就让人上头。
一个青年,也就是几年前的礼铁祝,正以一种“葛优瘫”的高级姿势,陷在沙发里,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水而形成的,酷似中国地图的霉斑。
他手里夹着一根烟,烟灰已经积了很长一截,摇摇欲坠,仿佛在表演一出名为“我与世界最后的倔强”的行为艺术。
桌子上,散落着几张催债公司发来的“温馨提示函”。
红色的加粗字体,像一双双嘲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尊敬的礼铁祝先生,您的欠款已逾期90天,再不还钱,我们将上门进行‘友好’访问哦,笔芯~”
“铁子,混得不错嘛,都上征信黑名单了,以后坐飞机高铁记得买站票哈!”
“……”
创业失败。
负债累累。
这八个字,像八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段时间,礼铁祝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一个行走的、会呼吸的、大写的笑话。
他总跟朋友吹牛逼,说男人三十而立。
结果呢?
他三十岁,立了个flag,然后光速破产,欠了一屁股债,立了个坟头都嫌占地方的碑。
他觉得自己就像游戏里一个刚出新手村,就兴冲冲跑去单挑最终boSS的憨批。
被boSS一个眼神秒杀,装备爆了一地,还被鞭尸,挂在世界频道上循环播放。
【世界公告:玩家‘礼铁祝’挑战‘创业魔王’失败,掉落‘全部家当’x1,‘尊严’x1,并获得永久的buff‘穷’。】
他躲在这间小屋里,不敢见人,不敢接电话。
就在这时,门“咔哒”一声,被钥匙打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拎着大包小包蔬菜和肉的女人,走了进来。
是他的妈妈。
屏幕外的礼铁祝,看到母亲出现的那一刻,心脏猛地一缩,比刚才看到父亲去世的画面,还要疼。
如果说,对父亲的愧,是利刃穿心,是一瞬间的、撕裂般的剧痛。
那么,对母亲的愧,就是温水煮青蛙,是那种缓慢的、无声的、渗透进骨髓里的,钝痛。
……
画面里,母亲看到屋里那副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放下手里的菜,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驱散那股颓废的霉味。
然后,她开始收拾。
像一只勤劳的工蜂,把散落的泡面盒子、烟头、脏衣服,一件件归置好。
礼铁祝从沙发上坐起来,掐灭了烟,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妈,你咋来了?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
母亲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再不来,你这儿就成盘丝洞了。你看看你,多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心疼。
礼铁祝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这不是忙么。”
“忙?忙着修仙啊?脸都绿了。”母亲白了他一眼,然后把一袋刚买的水果递给他,“吃个苹果,补充点维生素。”
礼铁祝接过苹果,啃了一口。
真甜。
甜得发酸。
他知道,母亲肯定是从邻居或者哪个亲戚嘴里,听到了什么风声。
但他不敢问,也不敢承认。
他怕。
他怕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
一个男人,快三十岁了,不但没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反而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巨婴,一个累赘。
这种感觉,比死都难受。
就像你跟人打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你爹知道了,抄起家伙帮你打回去。你觉得解气,觉得有面子。
可如果你是被人骗光了钱,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妈知道了,颤颤巍巍地拿出她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给你。
那感觉,不一样。
前者是“我爸牛逼”。
后者是“我真不是个东西”。
那天中午,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
红烧肉,糖醋排骨,可乐鸡翅……全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
饭桌上,母亲一个劲地给他夹菜,仿佛想把这几年他亏欠自己的营养,在这一顿饭里全都补回来。
“多吃点,看你瘦的,脸上都没肉了。”
“这排骨,我炖了两个小时,烂得很,你尝尝。”
“还有这个鸡翅,你小时候能一个人吃一盘。”
礼铁祝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菜。
每一口,都混杂着童年的甜美回忆和成年后的苦涩现实。
他吃下的不是红烧肉,是母亲起早贪黑攒下的退休金。
他咽下的不是可乐鸡翅,是母亲舍不得穿新衣、舍不得多用一度电,省下来的每一分钱。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贪婪的蛀虫,在啃食着母亲本该安逸的晚年。
吃完饭,母亲没让他插手,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洗碗。
水流声“哗啦啦”地响着,像是在为他这出烂俗的悲剧配乐。
礼铁祝坐在沙发上,又点了一根烟,但这次他没敢让烟灰掉下来,小心翼翼地弹进烟灰缸里。
因为母亲刚刚把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连在这个家里颓废的资格,都显得那么奢侈。
很快,母亲擦干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坐到了他的对面。
她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桌上那几封刺眼的催债信,沉默了片刻。
“铁祝,”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跟妈说实话,到底欠了多少?”
礼铁祝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从万丈悬崖上推了下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堵在他的喉咙里。
他怎么敢说?
怎么敢告诉这个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女人,她的儿子,在外面输掉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见他不说话,母亲叹了口气,从自己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旧布包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被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本薄薄的存折。
“这里是二十万,”母亲把卡和存折推到他面前,眼神躲闪着,仿佛做错事的是她自己,“是妈这些年攒的养老钱,还有你爸……走之前留下的一些。我知道,肯定不够,但你先拿去,把最急的债还了。剩下的,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千万别做傻事,人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轰——!
礼铁祝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爆炸了。
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此刻在他眼里,比八座大山加起来还要沉重。
它压垮了他最后的、可笑的自尊。
压垮了他用“我还行”、“我能扛”编织起来的全部谎言。
他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在创业失败时没有哭,在被债主堵门时没有哭,在一个人吃泡面度日时没有哭,此刻却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而绝望的嘶吼。
“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不是个东西……我就是个废物……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所有的坚强、伪装,在母亲这份沉甸甸的爱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不是被债主打败的,也不是被市场打败的。
他是被母亲的爱,彻底击溃了。
母亲也跟着流泪,她蹲下身,一把抱住自己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傻孩子,哭什么……”
“钱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你是妈的儿子,妈不帮你谁帮你?别怕,有妈在呢。”
母亲温暖的怀抱,和她朴实无华的话语,没有让他感到一丝安慰。
反而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的灵魂深处,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
那印记上,刻着两个字——
愧疚。
屏幕外的礼铁祝,早已泪流满面。
他看着画面里那个抱着母亲痛哭流涕的自己,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父亲的死,让他愧于“孝”的缺失。
而母亲的爱,则让他愧于“报”的无能。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痛。
子欲养而亲还在,你却让她为你操碎了心,耗尽了最后的光和热。
这是更深层次的,凌迟。
【九愧问心第二愧——愧我未报慈母恩。】
冰冷的文字浮现在屏幕上。
画面渐渐暗淡下去,母亲的身影和那间小屋一起消失。
礼铁祝知道,这盘“黄连拌鹤顶红”,他已经吃下去了。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五脏六腑,直至灵魂深处。
而地狱的后厨,似乎已经开始准备下一道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