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两人便抵达浣衣局,此起彼伏的捶衣声夹杂叫骂吆喝瞬间进入小娃的耳畔。
小以宁绕过门口的水渍,踮起脚尖扒着门沿张望,映入眼帘的是晾晒着的各式衣物,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众多身着素雅粗布围裙的宫女在其中忙碌地穿梭。
“暖妃”对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心领神会地上前,不悦地在门口高喊道:“这里是怎么回事,见到暖妃娘娘与乐安郡主过来都无人出来迎接。”
话音刚落,浣衣局的管事嬷嬷便带着人,大惊失色地跑了出来,对着一大一小躬身哈腰,连连赔罪道:“娘娘恕罪,郡主恕罪。实在是浣衣局事务繁杂,看门的丫头临时调去了别处,所以无人通报老奴,还望娘娘和郡主海涵。”
言罢,她便堆出上谄媚的笑颜:“也不知是哪阵风将娘娘与郡主吹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暖妃”捏着绣帕轻轻碰了下鼻尖,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便指了指地上的小娃,漫不经心道:“诺,乐安郡主有一小友在此处受罚,嬷嬷带她进去瞧一眼,让她俩说几句体己话,便带她出来,莫要误了本宫伺候皇上。”
管事嬷嬷忙不迭地应是,并垂眸望向小娃,便见其高高举起一张银票,凑近自己。
她赶忙笑问道:“郡主,您这是……”
还未等她问完,小以宁便出口打断道:“辛苦嬷嬷啦,这是本郡主见陆姐姐的一点心意。”
管事嬷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暖妃”,见其轻轻瞟了自己一眼后,掩嘴轻笑起来。
她心中一凛,急忙推拒:“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为郡主效劳是奴的荣幸,哪能收郡主的赏银,郡主莫要折煞奴了,快快收起来吧,奴这就带您去见陆小姐。”
小以宁眨着疑惑地大眼睛,慢慢将银票放下来,不解道:“不花银子也能见陆姐姐吗?”
管事嬷嬷赶忙走到前面为小娃引路:“能的能的,郡主当心脚下,请随奴这边走。”
小娃见状,便开心地收起银票,甜甜地夸了一句:“嬷嬷,您人真好!”
管事嬷嬷有些不自在地回以一笑,便称职的给小娃带路,丝毫未注意身后的小娃与“暖妃”交换了一个充满“得逞”笑意的眼神。
不多时,小以宁便来到陆佳宜的所在之处。
只见那里差不多大小的小宫女,并排蜷缩在各自的小矮凳上,机械地敲敲打打,浆洗着脏衣。
而她们面前垒着高高的衣服,将她们衬得格外瘦小,也在告知他人这活计的繁重,一日根本无法完成。
小以宁静静地瞧了片刻,便抬头望向管事嬷嬷,无声地询问着。
管事嬷嬷低声道:“郡主,此乃浣衣局最轻省的活计,都是交由这些小宫女来完成的。”
最轻省的活?
小娃转头望向别处,那里也有几个小宫女,只不过是跟在大宫女身后,轻轻拍打着晾晒的衣服,还有那端着晾干的衣物,交于别处的大宫女进行下一步处理的。
她又将目光转了回来,重新看向管事嬷嬷,眼里尽是不满,仿若在控诉她骗人。
管事嬷嬷:……
老女人面色一僵,又悄声解释道:“郡主有所不知,陆小姐是裴总管送来此处受罚的,若是活计太过轻松,奴也不好交代。”
小以宁理解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回应道:“本郡主明白了,裴爷爷是坏人,嬷嬷是好人。”
管事嬷嬷:……
老嬷嬷听到此言,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慌乱,正欲开口辩解,小以宁却已抢先一步,欢快地喊道:“陆姐姐,我来看你啦?”
话音刚落,小宫女中便有一人猛地抬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手中的捶衣杵应声落入盆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陆佳宜还未来得及品味重逢的喜悦,便被旁边的人一把推开,重重地摔倒在地。
那人恶狠狠地骂道:“你又在装什么大小姐?信不信我向嬷嬷告状,让她把这里的衣服都让你一个人洗。”
陆佳宜在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声音发颤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小以宁被此幕吓到,立马跑过去查看情况。
一旁的管事嬷嬷则快步上前,将方才骂人的小宫女狠狠扇倒在地,目露凶光,怒斥道:“郡主在此,你也敢如此放肆,真是反了天了,春荷,给这些小妮子换别处洗,这里的衣服,你今日不洗完,我便撕了你的皮。”
小宫女的面色骤然变得煞白,她惶恐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嬷嬷饶命,嬷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然此处都是心硬之人,方才与她一起浆洗的小宫女无一人帮她说情,一个个脸色麻木的跟着另一个嬷嬷离开。
管事嬷嬷也未再给她一个眼神,而是转身将地上的陆佳宜搀扶起来,和声悦色的问道:“陆小姐,可有哪里伤着了?”
陆佳宜身体猛然一颤,她含着泪瞟了一眼关心她的小娃,便连连摇头:“谢谢嬷嬷关心,佳宜无事。”
管事嬷嬷那吊梢眼露出满意的神色,她转而对小娃殷勤道:“郡主,这里脏乱,您与陆小姐去屋里聊吧!”
小以宁注视着小孩姐那泡得肿胀发白的小手,心里泛起五味杂陈,她点点头,又提醒道:“嬷嬷,陆姐姐的手流血啦!”
管事嬷嬷闻听此言,接过话头道:“瞧我这粗心的,竟然没发现。陆小姐,这几日你就不必再浆洗衣物了,免得犯了贵人的忌讳,奴叫人给您安排轻省的活。”
陆佳宜显然未料到自己会有这福利,她惊喜地抬头,感激地道谢:“谢谢嬷嬷!”
小娃也再次夸赞道:“嬷嬷,你真是个好人!”
管事嬷嬷面色又一次凝固,不知为何,她听到两次此话,皆觉得无好事发生。
她将这不吉利的怪异想法扔出脑外,对着两小只扯了个自以为和蔼可亲地笑容,便将两小只领到一旁放衣衫的小房子,还贴心地为她俩带上了门。
“郡主,暖妃娘娘还在外头等着您,奴等下再过来送您出去。”
管事嬷嬷在门外叮嘱了一句,外头的人影也随之离去。
彼时,陆佳宜才敢享受起久别重逢的喜悦,她上前一步想要牵起小娃的手,却因小娃身上华丽的衣裙,却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那双沾满脏污与皂角沫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衣摆上搓去,试图擦拭干净。
她扬起一抹苦涩又高兴地笑容,难掩欢喜道:“以宁妹妹,我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小以宁也在这时候,仔细地打量起小孩姐。
陆佳宜的脸色并不好,面容蜡黄而憔悴,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眼底泛着一片浓浓的青色。她身上那件粗布襦裙宫装早已被水沾湿,紧贴在消瘦的身子上,显得格外单薄,头上也仅用一根褪色的小头绳潦草地系着,几缕凌乱的发丝散落在满是水渍的脸颊旁。
若是他人初见,定是想不到此人是大理寺卿家的千金。
小娃神色有些复杂,遂问道:“陆姐姐,陆大人没给你打点吗?你在这都被人欺负了。 ”
听到小娃的问话,陆佳宜的笑容渐渐变得惨然,低落的摇摇头:“没有,爹估计忙,忘了。”
小以宁:......,陆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喜陆佳宜啊!
接着,小孩姐便喃喃询问道:“以宁妹妹,你说,是不是我没了娘亲,就没人要我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鸣,伴随着眼泪簌簌落下。
小娃被问得怔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不管答案是何,于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姐而言,都有可能是个情绪崩溃的导火索。
陆佳宜似乎也察觉自己向小娃问了个超纲的问题,她脸上的悲戚淡去,强颜欢笑道:“我还未谢以宁妹妹能过来瞧我呢,多亏了以宁妹妹,嬷嬷能让我轻松几日。”
小以宁闻此,立刻从荷包中拿出上官如意攒下的银票,塞到她手里,开口道:“陆姐姐,这个是上官姐姐为你攒下的银子,她让我带进来给你打点用的。”
接着,小娃便解释起来:“本来上官姐姐让我将银子给小顺子叔叔,请他帮忙看顾一下你,可舅舅出了事,他要照顾舅舅,分不开身。”
陆佳宜没想到竟还有惊喜,她怔怔地望着银票,眼中的泪水更加汹涌,情难抑制地捂嘴哭了片刻,便抬眸瞧向小娃。
她哽咽道:“以宁妹妹,你帮我谢谢如意。”
“只是,只是你与她说,不必为我辛苦的谋划。一年而已,我一定会好好出来的。”
她将银票重新塞回到小娃的手中,叮嘱道:“以宁妹妹也是,千万不要为我去求小顺子公公,他是二皇子的近侍,又是裴大总管的义子。以宁妹妹好不容易得了皇上的宠爱,不能因我出差错。”
小以宁有些错愕地望着小孩姐,未料到她会将上官如意的真正用意说于她听。
上官如意给她的任务,就是想让她去小顺子面前刷脸,从而让其顾及自己的身份,去给陆佳宜撑一下腰。
十两银子看似多,可对小顺子而言,他根本瞧不上这么点银子。
陆佳宜瞧着小娃茫然地模样,以为她不懂,便继续道:“以宁妹妹听我的便是,我在这里真的极好。”
小以宁凝望着小孩姐郑重的脸,心中叹息一声,点头答应下来:“陆姐姐放心,我不找小顺子叔叔帮忙。”
小孩姐对她欣慰一笑,遂警惕地环顾四周,将她拉离门口,悄声道:“以宁妹妹,我有话与你说。”
小娃见她神秘兮兮的模样,做侧耳倾听状等她下文。
陆佳宜开头一句便是“这些日子在浣衣局,我梦到我娘了。”
小以宁:(⊙?⊙),托梦吗?
小娃立马从清晨的唯物主义转身成为鬼神信徒。
小孩姐提起亲人,面上又浮现哀痛,她用力吸了吸脖子,抽噎出口:“我梦到我娘出事前几日的事,她与我爹大吵了一架,随后她与我说,她活不下去了,说爹在外头还有一个家。”
小以宁连忙问道:“陆姐姐,要我将此事跟舅爷爷说吗?”
大周律例,官员不得养外室,男的以品行有瑕为由,罢免官职永不录用,还要劳役两年,外室女更惨,杖责六十,并入奴籍,终生不能翻身。
太棒了,陆佳宜终于觉醒,斩断亲缘,惩治渣爹。
不曾想,小孩姐听闻此言,却急忙摆手否认。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帕子,一边缓缓拆开,一边解释道:“以宁妹妹,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请你帮我给如意传个话,让她去这个地方看看,住在那里的是何人。”
“我记得当时我问我娘,爹是不是不要我了,她摇摇头没说话,不过她带着我去了这个地方,并在马车里坐了好几个时辰。我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总觉得我娘之死是与此事有关,可惜我其他都未记起,也始终未想起那带花之人是谁。”
小娃接过纸头也未打开,直接将它慎重地放入自己的小荷包里,便重新瞧向小孩姐,果不其然在其脸上看到浓浓的愧疚与忧伤。
她又猛然忆起上官老头儿给她的提示,说那带花之人是上官大人。如今想来,这话也未必全然可信。坏人的话自然不能轻信,但他们的每一句话也都可能别有用心,旨在利用你。
紧接着,她便听小孩姐低声呢喃道:“我娘离世前晚,曾与我说,她留了东西在画里,让我拿着画去找安平郡主,届时安平郡主会收我为义女。可惜我娘死后,我爹就将娘的嫁妆都锁了起来,待我出嫁时才拿的到。”
小以宁不禁好奇的问了一句:“陆姐姐,是什么画?”
“是美人图。”陆佳宜如实回道。
美人图?
哪个美人?
她娘还是安平郡主?
小以宁略想了一下,便抛至了脑后。
恰在此刻,外头传来管事嬷嬷的敲门声。
“郡主该走了,暖妃娘娘催了。”
小娃抿抿嘴,如小大人般无奈的叹息一声,“陆姐姐,我该走啦!待我下次进宫再来瞧你。”
陆佳宜脸色黯淡下来,不舍道:“好,以宁妹妹,我在宫中等你。”
她推开门,与管事嬷嬷一同将小娃送出浣衣局。
“暖妃”瞧见小娃,还嗤笑一句:“哟,小丫头见到相见之人,也不露个笑脸,你还真难伺候!”
小以宁:→_→,这位哥是演上瘾了吗?
事实证明,相思子真的戏精上身,他弯腰将小娃抱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一眼陆佳宜,从鬓间取下一支步摇递了过去。
她酥酥软软地说道:“嬷嬷收着吧,好好给这个小宫女拾掇拾掇,别折腾死了,小丫头下次过来见不着,在皇上面前哭鼻子可就不美了。”
管事嬷嬷心中突兀猛跳,恭敬应是。
相思子风情万种地浅笑一声,便抱着小娃,妖娆地扭起腰肢,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