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缘与江远山纵马至破庙废墟前,一路硝烟未散,断垣残瓦仿佛仍在冒着余温。庙前的土地像是被某种力量生生撕裂,形成了一道道深沟壑,若非两人武功好,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其中。
两人下马,小心翼翼靠近庙角。庙墙一侧已经完全塌陷,厚重的瓦砾乱石中,勉强能辨出那辆马车的轮廓——车身倾斜,轮轴歪斜,一根粗大的横梁压在顶棚上,几块大石头散落其上,像是死死钉住了它逃脱的机会。
李生缘拧了拧眉,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江远山,两人眼神一触即分,却已心照不宣。
“先从这块石头开始搬吧。”江远山沉声道,语气果断。
李生缘点头,将袖子挽起,用力拔出土里的一个短柄铁叉,将那块看似松动的石头一寸寸撬动。石头下滚时,卷起一片粉尘,两人眼睛几乎睁不开,仍不敢停手。
又是一块粗木被江远山扛起,肩头狠狠一顿,将它甩到一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还剩最后一根。”李生缘喘着气,额角汗珠混着尘土滚落。他走到车尾,咬紧牙关将卡在轮子上的木桩拉起,发出一阵咯吱作响的抗拒。江远山上前,两人合力,猛地一抬——
“轰——”
那根横木终于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尘沙。
他们停顿片刻,目光转向马车。
那马车虽有些破损,但车厢大体完整,只是轮轴歪得厉害,布篷处也有撕裂痕迹。李生缘蹲下检查了片刻,才开口:“还能走,但不能快跑。我们得小心一点。”
江远山长出一口气,又去废墟里翻出一捆麻绳,将车尾缚紧,并扶起翻倒的辕杆。他目光掠过仍嵌在乱石间的几颗马蹄印,眼神凝了凝:“不焕的马在哪儿?”
“我看见它了!”李生缘指了指不远处一处小坡,那马竟奇迹般逃过一劫,此刻正踱步在碎石之间,似乎还认得它主人的朋友们,微微朝他们扬了扬头。
“老伙计,干得不错。”江远山低声一笑,走过去安抚住它,小心牵回。
马车终于可以动了。
两人立在废墟前,望着风中已然倾覆的破庙,谁也没有说话。李生缘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地碎石、断柱残砖的庙影,轻声自语道:
“好险。”
江远山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一手握缰,一手牵着马车绳索,李生缘则紧随其后,在尘土飞扬的焦土之上,一步步向众人所在的方向赶去。
风凛冽,地上的尘沙尚未平息。李生缘与江远山驾着那辆勉强修复的马车,终于赶回众人歇脚的那片开阔地。
远远的,靖如玉、叶知秋和叶知卜三人正坐着闲聊,乌花蜷在叶知秋怀中沉沉睡着,马儿站在一旁不安地甩着尾巴。听得马蹄声响,叶知卜率先站了起来,快步迎了上来。
“回来了?”他目光迅速扫过两人,落在那辆颠簸着行来的马车上。
李生缘跳下马,一边解缰绳,一边喘着气:“马和车都找回来了,车能勉强走——”
话音未落,叶知卜已经走到车旁,俯身仔细看了眼车轴与木架的结合处,又绕到车尾,试着用力推了推那一端。
“太沉了。”他皱眉,摇头道,“这车烂成这样,勉强坐乌花也就罢了,若再加上这口棺木,路上车轴必断。”
叶知秋也走了过来,拍拍车板,声音不高:“确实不稳。若再遇地裂,半路散了架,棺也难保。”
“可我们不能弃金兄于不顾。”靖如玉低声说,眼神倔强地看着众人,“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李生缘一时间沉默,手指缓缓摩挲着衣角,那时的风仿佛又卷着金不焕闭眼时的叮嘱,在耳畔低语。他抬起头,看向天边,长长吐出一口气:
“如今别无他法,咱们再回汾阳城看看。”
“你疯了?”靖如玉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尖锐,“那城现在定是空壳一样,半毁半塌,谁还留得下?”
“不焕肯定不能弃。”李生缘说得平静,语气却如山岩般坚定,“棺材店、匠铺,哪怕只有一处还在,就或许能找到一辆硬实马车。”
“我跟你去。”江远山提了提弓囊。
李生缘摇头:“我自己去就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不在,你和知卜得照看好几个姑娘们。”
江远山沉默了片刻,终是点头。
靖如玉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出劝阻的话。她知道,李生缘下了决心,任谁都拦不住。
乌花在睡梦中微微哼了一声,叶知秋抬手轻轻替她掖好披风,默然不语。
众人静静站在被风刮过的土地上,目送李生缘再一次翻身上马,轻轻拍马而去。
他身影拉得老长,消失在远处,仿佛是孤身前往一处无人之境,只为给故人一具能安息的行囊。
风又起,无人说话。
摇摇欲坠的马车边,那口沉默的棺木静静卧着,仿佛等待着李生缘带回的,不仅是一辆车——更是一份道义,一份送别兄弟的体面。
汾阳城下,天光微亮,残烟未散。
李生缘策马而来,踏着一道道龟裂的官道,一步步靠近那座曾经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的城池。如今,却只剩断瓦残垣,和一地死寂。他勒马停在城门前。
昔日巍峨的石门,如今已塌去大半,门匾歪斜挂着,上头“汾阳”二字几被烟火熏黑。两侧的城墙坍了一段,残砖嶙峋,像是无声咆哮的野兽尸骨。空气中弥漫着焦土和尸腐的味道,熏得人喉中发苦。
李生缘翻身下马,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执着金刚笔,悄然入城。他每踏一步,都踩在焦土之上,耳边是死寂无声,脚下却是隐隐有血渍渗入尘泥。
主街的铺面早已无人,铺板散乱地倒在街心,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首,有的身上还挂着破碎的衣服,像是临死前挣扎着要逃离。
“不焕……你若在天有灵,保佑我找个马车吧。”
他喃喃低语,转过一个街角,记忆中的“仁义棺材铺”就在那里。
门扉开着,里头一片狼藉,柜台歪倒在地,棺木堆得七零八落,有的已被压塌,有的在地震中裂开了口子。灰尘飘荡中。后院里,仍有两辆没被压到的马车,看起来尚能一用。
李生缘快步走进去,将手伸进袖中,拿出随身带的一叠碎银,在废木上敲了敲:“店主在上,恕我擅取一物。他日若你再回此地,请收我这点银子。”
他挑了一口还算完整的棺车,看似粗笨却结实。又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其从杂乱中拖出来。
乌鸦从破败的屋檐上扑簌簌飞起,李生缘回望一眼废墟汾阳,翻身上马,带着那沉重的棺车,缓缓走出城门。
身后,是一座彻底死去的城市。
身前,是一群等他归来的亲人和兄弟。
光洒在他背上,苍茫中,仿佛也为他洒下一层薄薄的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