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三十年秋，九月十一。
天刚刚亮的时候，翠霞山下营帐中，化生寺元婴掌门窦剑春正捏着定疆玉碟，投放战报。
帐中十多位守备灵尉官互相议论，都指着战报中最显眼的名位品头论足，颇为喧嚣。
“这姜道兄，杀性也太重了些！”
“杀才……”
“若是北镇师兄尚在……唉！”
……
窦剑春默默听着那些下属议论，眸光明灭，沉浸思索着什么。
不多久，一股令人激昂的水灵之气席卷翠霞山下数十里营盘，帐中诸人齐齐望向窦剑春。
“走罢，祖师来了。”
窦剑春裹挟一众下属飞出营帐，早有整齐的军列森然有序，排在翠霞山下。
窦剑春对视一眼同为化生寺元婴真君的方羊羽，两人朝着西北面那滚滚水汽化作的蓝色云团，齐齐躬身：
“拜见祖师！”
身后，近七千成列之众随同呐喊：
“拜见祖师！”
天上那涌水云团中蓝色电光震响，向着翠霞山飞去。
也就片刻的功夫，翠霞山哞声凄厉，那头夔牛异种开始焦躁反抗。
湛蓝气浪自翠霞山上凶猛席荡下来，窦剑春和方羊羽招呼军阵撑开屏障，抵抗那浩瀚的涌水之力。
这两位元婴修士则静静立在半空，羡慕望着那滔滔不绝的气浪，其中海意澎湃，这是自家祖师独有的【涌水】玄位景貌。
方羊羽一袭素紫道袍，捋须幽叹道：
“两千年来，东洲水脉道统大昌，南有壬水、凝水、府水三脉，北有我涌水一脉，占尽此界水利大数，可偏偏今遭遇到个戌土位妖修，实是世事无常，天运难料！”
“师兄，止言。”
窦剑春提醒了一句，仔细盯着山上战况。
元婴一层的牢骚，能发出来，说明其人内心非常苦闷，窦剑春虽能理解，但不想听。
这位年余一千五百岁的师兄化神艰难，恐怕离大限不远了，可他不一样。
水脉再昌，也影响不到他这个修剑的，水脉再衰，亦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现在唯一在意的是，自己所修剑道到底能不能更近一步。
也就一柱香的时间，山上汹涌水气和明黄土气激荡声渐弱，只听一道如律令般的苍劲之音说道：
“落！”
天穹上突然金光一片，如雨幕般的金色剑气汇成一条江河，碾压向翠霞山中的那头夔牛古兽，爆珠炸响，仅仅十来息的功夫，古兽命丧当场。
瞧着万千金丝剑影钻回天穹，窦剑春眸光中闪过贪婪之色，那是他化生寺的至强法宝【金丝剑龛】，此宝威力虽然不如拘魔宗那位的【定海珠】逆天，但也是杀力十分惊人的顶级法宝。
可惜自化生寺立派以来，没有谁真正拥有过，一直在祖师江北克的手里。
山上水汽弥散，有深蓝流光飞入后方营帐，窦剑春先是一番安排，将众多灵尉官派上山去清理，而后与方羊羽飞回主帐，躬身请罪道：
“我等有罪，劳祖师亲来这一遭！”
此时始祖江北克已经坐在了主位，二人请罪后，开始听侯训骂。
只见江北克狂白发丝飘散，虽有老相，眸子却锋利厚重，道：
“莫要惺惺作态，解决不了早早说出来，好过硬犟，丢盔卸甲，耽误战令时日。”
“那畜生土性重，防御实强，老夫亦费了一番气力，怪不到你们头上。”
“前些日子轩辕峰一战，我家损失惨重，万不能在开辟战事上再堕名望，后头还有硬仗打呢！”
窦方二人疑惑，问道：
“后头还有硬仗？”
粗旷老道捋了捋自己散乱的白胡子，叹了口气，道：
“是，前些时日去拘魔山探问六域乱局，我早给你们传了信来，当时没说那位洞府中玄水静谧，对魔巢的掌控空前强稳，已超出了我所知的极限，怕是回光返照之兆！”
窦方二人皆面露震惊，纷纷举头看了一眼南方。
“这……”
方羊老道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东南那位可是东洲修真界执牛耳者，他若是先去，那东洲局势无异于雪上加霜。
三十年前，三个化神连手打那鹏鸟，被人家打的抱头鼠窜，戌土玄位那尊可没怎么出手，而今林老祖若去，谁能治那二妖合力？
方羊羽已经不敢想了。
窦剑春却比他看的明白，直接问道：
“那……【定海珠】传给谁？”
江北克摇了摇头，道：
“该是要用道胎化劫的法子转世重修，本命法宝要用作护道物，壬水天元没那么容易丢的。”
窦剑春道：
“也是，毕竟是水脉霸主，一门三玄位，咱家怕不好争。”
方羊羽原本希冀的目光逐渐灰暗下去，但下一刻，却见祖师江北克凝着眸子，盯着他道：
“不，要争！”
“不仅要争，且要大争特争，想尽一切办法得知那位化劫处，务必将【定海珠】夺来！”
窦剑春和方羊羽眼中惊色闪过，很快欣喜，纷纷等着这位祖师解说，只听对方道：
“再如何转世，玄位丢了便是丢了，仍要重新证道，一旦夺了劫身，削他三五轮道性，再剥离定海珠，壬水位自能彻底重归天地！”
“操弄迅捷些，说不得三二百年即可功成，届时便教你去拿！”
方羊羽听得火热，激荡澎湃，水脉道统能看到的，都在东洲，看不到的，要么尚未有一人证出，要么就是【癸水】位，那玄位化生寺前后三个元婴都证失败了，说明上面有人，而且大概率是龙门水府那边的，弄不动。
如今正愁没路走呢，自家化神老祖一句话就变出一个，怎不教人惊喜。
窦剑春也为之高兴，狠辣道：
“正该如此，师兄寿元还长，操弄快些，足够时间去证位！”
玄位嘛，外人拿不如自己人拿，自己人拿不如自己拿，可惜他窦剑春不证天道五行，尽力辅助这位同门师兄拿也是可以的。
三个老家伙一番计较，定了策，江北克又将目光投向沙盘，目不转睛盯着上面的战报名姓，问道：
“这赤龙门，调查情况如何？”
窦剑春道：
“是当年东洲迁来的一支，据传乃无量山曹狄遗脉，千余年来表现平平，近百年前被拘魔宗辖内几家金丹门户联合攻破，差点绝了种。”
“运气好，有个姓陶的弟子凝成命丹，带了些好苗子逃去西南槐山，潜藏了六七十年，又育出一位金丹真人，唤做‘清风子’，俗名姓钟，此人威望极高，不多久便组织上万散修打回东面，复了旧庭。”
“那姓陶的更是个狠角色，以金丹之境，用火剑秘术斩了敌对元婴，震地南域众家不敢小瞧，其后短短三十年，一门增了六位金丹真人，如今已成气候！”
江北克听罢，静默思忱，呢喃着：
“曹狄……”
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枫儿跟他家两代人甚是要好？”
窦剑春点头道：“是，跟那姓陶的弟子有过命经历，后来又跟如今的掌事相熟，有些友朋情谊。”
江北克颔首点头，思索片刻，似乎找到了关键，问的更加细了一层：
“他家门内安否？”
窦剑春和方羊羽对视一眼，道：
“这……咱家不久前派了人去买灵地，由寒易子负责。”
“传来问问！”江北克边说边继续思索
方羊羽一个闪身，很快消失，不多久，便把寒易子那小老儿裹挟到帐里。
两位老祖和祖师相问，他哪敢托大，一五一十道：
“禀祖师，我交集时日尚浅，只晓得他家内部似乎分有两派，一派以那声名显赫的姜姓金丹为首，行事果决，激进狠厉，尤为好斗，手下极其凶悍善战；另一派主要还是钟掌门主事，此人内敛稳重，城府极深，处事老辣，我只觉得他……算得上一方豪杰，掌门之人！”
江北克又问：
“这二人谁更主事？”
寒易子回忆片刻，道：
“我与那姓姜的接触不多，只感觉他家还是钟掌门拿数！”
江北克眸子逐渐沉寂，深邃幽静。
这位老人自己便是创派始祖，知道寒门创业之艰难和诀窍，如今听后辈徒孙去评价那家人的构系，明显比自家当年还稳。
这小派短短百年孕育了八个金丹，本身又没有明确的后台，说明其内部结构稳固，当掌门的内敛稳重，开战端的杀性强悍、果决很辣，这是创立基业最好的搭配。
江北克静默良久，才开口道：
“你可知他家道统传承？”
寒易子脑袋一阵大，这话问的就有点难为他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禀祖师，不知。”
江北克又将目光移向窦剑春和方羊羽，窦剑春琢磨片刻，道：
“我猜那曹狄当年自无量山定然带了道统传承，至于具体是甚，无非火脉或者剑脉。”
“猜有剑脉，是不久前轩辕峰一战，他家那姓常的筑基，一剑怕是直接能斩等闲金丹初期，而那姓姜的，尚未深紫，已能力斩假婴，再结合三十年前陶氏越阶斩婴，这一家剑修也忒凶悍了些！”
“至于火脉……无量山雷火两脉天君不少，曹狄是否出自某位门下？”
江北克摇头，他也没留意过，但想查很快就能查到。
方羊羽知道身边这位穿着紫金道袍、神态仪容仙气威仪的师弟所修之道，掐了个禁诀，传音道：
“东洲剑脉并不昌运，如今众家元婴同道，最有希望证剑道玄位的是万剑云，其人走的应是【真罡】一脉，师弟走【虚煞】却也不冲突，就怕这赤龙门英杰背出，日后难保不出虚煞一脉，咱家是不是……”
三人的眸子逐渐泛出阴寒。
寒易子虽然听不到这些老祖们在说什么，但只察言观色，看几位眸光冷漠，事涉道统，必是杀性大起，他只得噤若寒蝉。
而江北克此时却补了一句：
“万剑云也不可留，枫儿需要证剑位！”
窦剑春和方羊羽震惊，自家这位祖师的心真黑，比起贪婪，他们远远不及。
窦剑春道：“那如何行事为妥？”
江北克思忱片刻，一股无形遮蔽之力再包裹此间，眸光狠毒道：
“我料林祖逝世后，妖盟内部梳整三二十年，必有动作，太平宗名不副实，我家和拘魔宗岂能教小儿辈空占利而不担责！”
“翠霞山乃吾帑中物尔，教他家去驻守岳北道，自有死时！”
窦剑春和方羊羽皆皱眉深思，他们当然希望东域能有一座自家的五阶灵山，而今祖师给了话，再好不过。
窦剑春眼神闪烁，很快想出计策，道：
“教师兄去交涉，先谈买山事宜，咱家有的是时间，耗他几十年摆明厉害，应能得手。”
大方向老祖拿主意，而具体的事，肯定要他们这两个柱石去做，窦剑春觉得反正自家有的是灵石财货，多加些筹码也就摆平了。
太平宗的事谈罢，窦剑春又问：
“那赤龙门……”
江北克目光眺望，似能穿透空间，遥看向西北面那座清水湖，摇了摇头：
“暂做结谊罢，紫微不复，东洲局势难料，玉章容不下内乱。陈勰三日克翠萍，彰扶之心明朗，非大道相冲少生事端。”
三人一番计较，江北克化作一团水影消失不见。
窦剑春去了遮蔽，问向寒易子：
“依你看，赤龙门这家，结盟价值如何？”
寒易子身板清瘦，看了一眼方羊羽，正色思索，回应道：
“禀掌门，弟子觉得，轩辕峰一战咱家金丹层损了支柱，性命争杀一道略显薄弱，宗门小辈久不经战，几日前军阵发挥还死了一位师弟，或许与那赤龙门亲近些，能涨涨凶性！”
窦剑春心头叹息，面前这小老儿还是太蠢，怪不得经年没有作为，但他也不好明说，盯着寒易子看了良久，还是觉得不能托付核心事，便转换一副笑容：
“我委你以交涉大任，尽数将他家能买的灵地都买来，如他家遇着什么困难，也可尽力去协助，便说本派有意与他家结好。”
吩咐罢这老儿，窦剑春又召来自家族里的心腹窦剑德，鼠须肥耳、眸子沉稳，是个能藏住事的，便道：
“我有意调两个灵尉南下去助第九军阵，由你统领，咱家与赤龙门有几笔灵地买卖，便借着这个名义结交。”
“名为相助，实则查那姜氏道统细则，必要时可……”
一番安排，窦剑德点头如捣蒜，眼珠转动，皆记在心底里。
方羊羽老道在一旁皱眉负手，心头只留下一声叹息。
确实没办法，化生寺剑脉道统不全，证位艰难，真要花心思远赴罗浮洲求道，还不知哪年哪月能成，眼下洲内出了厉害的，只能用些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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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翠萍山下大帐，第九军阵森列，杀气腾腾。
一应用度准备妥当，大军集结完成，正要去开辟另一座四阶灵地。
主帐内，有下属来报，化生寺派了一千六百修士，足足两个灵尉来了。
姜玉洲剑眉冷凝：
“说了些什么？”
弟子道：“说是来助力咱家一齐开辟。”
“放屁，他家灵山十五日才刚攻下，安有余力管我家事？找死不成！”
姜玉洲骂了一句，眸光寒气泛起，复又沉静思索，片刻后道：
“你将领头人召进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