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太师的手指微微蜷缩着,瞳孔放大,声音带着颤抖,不知在劝苏玄明,还是在劝自己。
“真的屠京都,是何等的丧心病狂令人发指?从未听闻……”
苏玄明沉沉道:“前朝长安旧事,您忘了吗?”
当年黄巢攻入长安城,在入城之初,长安百姓夹道欢迎,群情热烈。
义军副统帅尚让,对前来围观的百姓说:“我们起兵,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我们绝对不会侵犯你们。”
事实上,在前三天,黄巢大军确实做到了,他们甚至还给长安城中贫困无依的老百姓施舍了不少钱财。
让人遗憾的是,这种平和只维持了三天。黄巢大军大肆烧杀抢劫,先从李唐皇室宗亲,再到达官贵族,接着是小康人家,最后屠刀伸向了一无所有的平民百姓。
其中,自然有诸多原因。
但不可否认的是,长安城这座富丽堂皇的都城,被屠城了!
佟太师本能地不想肯定这个猜测,便道:“情况不一样。当时,僖宗带头脚底抹油,弃长安而逃。”
苏玄明直勾勾地看向佟太师,冷静道:“平心而论,若京都局势不好,您确定官家不会像僖宗那样,弃京都而逃吗?”
佟太师的沉默,振聋发聩。
他沙哑着嗓音,辩驳道:“当年,黄巢大军之所以屠城,是因为长安城养不起他们几十万的大军。”
苏玄明:“长安城的粮草依靠从各个藩镇输血。京都不也一样吗?”
都是人口众多的大都城,光靠周边田地产出,肯定养不起城里的人口。
佟太师:“黄巢作战,避实就虚,从没有真正的地盘。”
苏玄明幽幽道:“方腊倒是打下不少地盘,可那些地盘全是遭灾严重,十室九空。”
在没有重建能力的情况下,打下这些地盘,还不如不打。
佟太师哑口无言。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长安城惨事,才过去几百年,书籍记录仍在。
苏玄明最后一段话,彻底让佟太师下定决心:“每个入学的孩童,都曾被夫子问过,为何而读书?我最初的想法是,我不想读,是阿娘逼我读。后来,我想着考取功名,令所有瞧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
想到自己曾经的青葱岁月,苏玄明的表情柔和下来:“再后来,我想从书中求知,从史书中求解决之道。”
什么叫盛世?盛世如何成为盛世?如何让盛世永垂不朽?
苏玄明叹气道:“我没有找到答案,写信问阿娘。阿娘说,光说不做,肯定不会有答案,只有去做了,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通。如果不通,就能为后世求索之人,排除掉一个错误的答案。”
“佟太师,你呢?”
“我?”佟太师眼神茫然,“我早就忘了。”
说是这么说,次日,佟太师穿着自己最新的官服,以最板正的姿态去上朝。
在大朝会上,佟太师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地主张出城出击。
佟太师派系的人,自然紧跟上。
一时间,众人仿佛隔着时空,看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少年状元郎!
当文官们火力全开,武官们全都没敢吱声。
眼见着朝堂上声音趋于一致,大周皇帝灵光一闪,晕倒了!
皇帝都晕了,自然不可能对此事作出决断。
佟太师气得语无伦次:“装晕!他肯定是在装晕。”
在皇位上坐了那么久,别的啥本事没学到,打起太极来,却很是娴熟。
“佟太师,是不是装晕,咱们说了不算啊。”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衰而竭。
接下来的每次大朝会,只要提起出城之事,大朝皇帝就装晕。
到后来,就没人再提此事了。
可有些事,不是你不提,不去想,它就不会发生。
京都城外,遍布旌旗。
一阵军鼓声响后,方腊起义军第一波试探性的进攻开始了。
密密麻麻的百姓被驱赶着,哀恸嚎哭着向前进。
原本以为光靠护城河就能阻挡住起义军的文官们,终于知道,乱军打算如何过河。
他们居然打算用无辜百姓的尸体来填满这二三十丈宽的护城河!
这一次试探性的攻击,击碎了许多不曾上过战场的官员们的幻想。
在他们心里,战争是血腥中带着浪漫,壮烈而盛大。
他们将站在城墙上,挥舞着剑,慷慨激昂,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有会属于自己的诗篇。
实际上,当他们看到乌压压的士兵如同地平线上袭击而来的乌云,铠甲和武器上沾染着血块和碎肉。
一轮轮漫天的箭雨射穿的是无辜百姓的胸膛。
春雨如雷,倾盆而下。
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形成一条条红色小溪,在大地上蔓延,最后汇聚到护城河里。
这一幕,形象而生动的诠释了尸山血海四个字。
“呕!”
官员们吐了。
有的人两股战战,跌坐在城墙上。
他们眼神里全是惶恐不安,原来,真正的打仗是这个样子的。
死亡是常态,英雄是偶然。
此时他们才真正明白,从无数场硬战中拼杀出来的云国公,为何会受云州边军疯狂的爱戴!
因为她能带领众人从战场上活下来,笑到最后。
苏玄明双手紧紧扣住城墙砖,他的心因恐惧而颤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离开这里,不要再看了。
可苏玄明还是逼着自己,瞪大双眼,认真看着这波试探性攻击。
“不要怕,苏玄明,你是阿娘的儿子。”苏玄明默默对自己说道,“城墙下的是乱军,比不上鞑子凶残。你的阿娘,弟弟妹妹,就是从这样的战场中活下来的。”
方腊乱军的攻城器械和云州没法比,只有少量的箭塔和攻城车,甚至连投石机,数量也很少。
这些宝贵的器械被雨布盖着,还没到他们出场的时候。
乱军器械不多,但不值钱的人命很多。
被逼着不断往前跑的百姓们,不断倒下,倒下的人被后面的人踩在身体或尸体继续向前。
前面有箭雨,后面有刀刃。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不断的向前跑,努力跑到护城河,跳下去,游过去,再敲响那座沉重的厚实的城门。
企图用自己这条卑贱的命,去换一个开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