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韶将盗匪的首领及盗匪的位置,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后,又快速写下一封密信,唤来精兵,交给他道:“速送给洪源郡李小将军。”
从洪源郡离开,已经有快一个月,这期间,李天流都未给她来过消息。
对他剿匪的情况如何,陈韶是一问三不知。
陈韶理解他,他是上过战场的小将军,区区盗匪,自然不放在眼里,更没有必要事事向她汇报。
他不说,陈韶也不问,只让他派人查探那十五支盗匪的情况,看看有没有法子,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没有,那就尽量想办法,将十五支盗匪的首领都给剿灭了。
事到如今。
她已不怕打草惊蛇。
她在明,前朝太子党在暗。
她的一举一动,必受着前朝太子党的监视。
与其如履薄冰,处处受制,不如全面出击,舍小抓大。
而她当前的目标只有一个,拿下张修及其所有徒弟。
哪怕为此,让罗万有及其党羽逃之夭夭,也在所不惜。
她要确定,雕刻青玉、木盒和武器的人,是不是只有他们。
如果是,铲除他们,那就是铲除了前朝太子党发展壮大的根基。
如果不是,那就接着铲除。
查罗万有安插在蒙舍冶监的爪牙及让精兵送信给监视云南郡太守府的禁军,让禁军查找前来投奔真孙桂山的那些亲友的尸骨两事,皆是在为逐步张修及其徒弟做掩护。
精兵拿着信离开,陈韶继续:“与你接头的嘉定茶马社人员是谁?”
周善先说了名字,接着,将他的年纪、身高、模样等,也一股脑地说了。
说完,等陈韶停笔,又接着将他知道的嘉定茶马社人员,也一并说了。
依旧让精兵拿着画像,暗中搜查后,陈韶看两眼王五儿,稍稍沉思片刻,问周善:“愿不愿意假死脱身?”
周善尚未回答,一旁的王五儿先跪到地上,砰砰磕头:“小人愿意!”
周善气极。
自陈韶问他杨顺等人模样,他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并没有撒谎,只要陈韶查实,以他对罗万有的了解,必会得她重用,到时,无论是救家人,还是为家里人报仇,都不愁没有机会。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来抢他的机会。
周善飞快看一眼王五儿后,又看向陈韶,等候陈韶的裁决。
陈韶并没有裁决,而是看着他,再次问道:“不愿意?”
周善赶紧道:“愿意!”
陈韶‘嗯’一声,又才看向失望的王五儿:“能不能将功赎罪,取决于你的价值。”
王五儿连忙道:“小人所说,句句属实!”
“属不属实,那得看能不能抓到他们。”陈韶淡声说了这么一句后,收回目光,对周善道,“公开处决,难以作假。一会儿回去后,你自个寻个时机,再设个法子诈死,剩余的,我再看着安排。”
周善磕头道谢。
陈韶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让他假死脱身。
他的招供属实,那就是假死脱身。他的招供有假,假死也不是不可以变成真死。
天已经黑了。
顾飞燕还未回来。
陈韶处理好手中的事务,走出军帐,抬头望一望天上明月,又望一望灯火通明的铁矿,原本打算去军器监看一看处理炸弹和挖铁屋的情况,但看到在奔波于铁矿各处的康田,脚步微顿一瞬,朝他走去。
康田正围在一群前来帮忙的百姓中间,拿着笔,伏在石头搭出来的桌子上,快速地写着什么。
陈韶悄无声息地走近,听到他问:“还有没有?”
“有,”有百姓争抢着回答,“我们村里的赵老三,也会一些木工。”
“哪个村?”康田问。
抢着回答的百姓道:“赵家庄,离这里就七八里路。”
陈韶没有出声。
等康田问完、记好,从百姓堆里出来时,才问道:“这是做什么?”
康田听到她的声音,才发现她也在,将纸递过来道:“听到大人会安排棺木,送遇难的矿工回归故土后,几乎所有遇难矿工的家人,都决定扶棺回家。三百多具棺木,一时半刻很难备齐。我就想着,大家只是想让家人回归故土,对棺木的要求不高,那就干脆地找些会做木工的百姓前来,就地打造,这样速度可能会更快一些。”
陈韶将纸还回去:“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康田道:“大人不怪我自主作张就好。”
陈韶笑道:“我既将这些事交给你,你怎么做,自有你决定,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康田道:“那我继续去忙了。”
陈韶点头:“去吧。”
目送着他又钻进了百姓堆里,陈韶又站着听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了。
铁矿的救援,有条不紊。
无论是原来的矿工,还是后续前来帮忙的百姓,在康田的指挥与管控下,亦都井然有序。
陈韶在几个矿洞都挨个转了一圈,看到无论是救援,还是尸体的存放,又或是排水、通风等基础的安全设施,都很到位,不由满意地点一点头后,才转去了军器监。
炸弹的拆除还在继续。
随着上手的机会增多,大家拆弹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
且难得的是,到目前为止,还并未发生因操作不当,而发生爆炸的情况。
看着已经分成两组拆弹的队伍,陈韶玩笑道:“想不到你还有当老师的天分。”
顾飞燕跟着玩笑:“是呀,你想不想拜我为师,我保证,只收你一个关门弟子。”
陈韶认真考虑道:“也不是不可以。”
顾飞燕笑两声:“虽然我教得不错,但没有发生意外,并不是他们学得好,而是这些炸弹,很多的配比不对,无论他们会不会拆弹,都不会爆炸。”
顿一顿,又说:“其实一开始,我就猜到了。不过,对方也很聪明,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仅凭表面,很难排除。”
陈韶惊讶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也对。如果这些炸弹都跟云落山的一样,威力不小。仅凭这里的数量,前朝太子党根本无须千方百计地引我们前来,早将我炸死在洪源郡了。”
顾飞燕看她一眼,笑着摇一摇头。
陈韶扬眉:“我说错了?”
顾飞燕再次摇头:“没有说错。”
陈韶笑道:“既没有说错,那你又笑又摇头是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顾飞燕笑两声后,感叹,“你这么聪明的人,竟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陈韶想半晌,并不觉哪里犯了糊涂,便道:“细说。”
顾飞燕又笑了,“你想一想,如果这些炸弹,当真都如云落山的那般厉害,为何在铁矿发现的那个炸弹,却未爆炸?”
不料她刚说完这句话。
轰隆一声巨响。
在大坑中拆弹的两人被炸飞上天。
气浪裹着沙石,将等着拆弹的众人,也掀飞出去。
陈韶出于本能,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先精兵一步,带着顾飞燕飞退,避开了气浪与沙石。
在几个精兵震惊于她会武功的目光中,陈韶凝眉看向大坑方向。
沙尘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顾飞燕道:“一直平安无事,他们都失了应有的谨慎之心。”
陈韶沉重:“威力不小。”
她虽然没有接触过炸弹,也知道顾飞燕对拆弹用的大坑,布置有多仔细。
但即便如此,透过漫天的黄沙,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大坑已被毁于一旦。
“是有些超出我的预料。”顾飞燕说道。
云落山的爆炸,她一直以为是炸弹叠加的缘故。现在看来,她倒是小瞧了前朝太子党的手段。
看着黄沙掩盖下的大坑,顾飞燕若有所思的表情下,眼底慢慢涌上来一层精光。
“发生什么事了?”喜好热闹的傅九从甲坊署冲出来,连连追问。
陈韶看他一眼,又看向顾飞燕,看到她眼里的光亮,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原是想问,军中的炸弹,对比前朝太子党的炸弹如何。
看她目光,不用问,已有了答案。
“发生什么事了?”得不到答案,傅九挠挠脑袋后,就朝着大坑走去。
陈韶喝住他:“回来!”
傅九老实回来,手肩膀撞一撞精兵,不死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精兵答道:“从铁屋里拿出来的那些炸弹,炸了。”
傅九震惊。
沙尘落下。
狼藉显现。
在顾飞燕确定不会再发生爆炸后,陈韶走向大坑。
拆弹的两人,尸体东一块,西一块,已经没法再看。
等着拆弹的众人,也有好些人被沙石击伤,哀号痛呼。更有几个被沙石击穿胸膛或是脑门,倒地身亡。
蝉衣挨个疗伤。
陈韶则看着被炸毁的大坑,问顾飞燕:“这大坑不能用了吧?”
“能用。”顾飞燕道,“收拾一下,再扩宽一些就行了。”
傅九立刻道:“我来安排!”
陈韶点头,傅九兴冲冲地叫了两个精兵,去甲署坊盯着那些挖铁屋的人后,又将未受伤的拆弹之人组织起来,分队让他们清理大坑。
陈韶一边看着他们战战兢兢地清理,一边问道:“接下来,要如何安排?”
顾飞燕没有回答。
陈韶看向她。
“四百个炸弹,拆了两百来个,才炸了一个。”顾飞燕低声说完,反问道,“你这边,是什么安排?”
陈韶将目前的情况及她的打算,简单地说了一遍。
顾飞燕总结:“你的目标是,先铲除雕刻青玉的团伙,再铲除嘉定茶马社,最后以利诱使掸国同你合作,铲除前朝太子党在剑南道的所有势力。”
陈韶点头:“目前是这个打算。”
顾飞燕想一想,问道:“你想铲除前朝太子党在剑南道的势力,而不是人。你是打算,让这些人没有了势力傍身,作鸟散之时,顺藤摸瓜,以找到前朝太子党更多的势力?”
陈韶也不答反问:“你认为不可?”
顾飞燕摇头:“我们在明,前朝太子党在暗,你这个打算很好,只是收效如何,还有待观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陈韶叹气,“本就是误打误撞,才查到的前朝太子党。云南郡事了,他们若是再次蛰伏,即便还能根据现有的线索一路查下去,恐怕也多是一些不甚重要的爪牙。”
“挺好。”顾飞燕说道,“你先前查案,总是束手束脚,或者说总是想要顾及方方面面,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百姓,但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我不会查案,也不便说你。”
“如今你自己想开,我由不得要多嘴几句。”
陈韶道:“你说。”
顾飞燕道:“前朝太子党,不是你先前查的某一个杀人案的凶手,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你该做的,是挖出这个组织根系,都说树倒猢狲散,根没了,再繁茂的树,也得死。等树死的过程中,你再来剪除枝枝蔓蔓,爱民护民。至于这个过程中……”
顾飞燕停顿了片刻,才冷静地说道:“至于这个过程中,要牺牲掉一部分人,是不可避免的。”
又停顿片刻,顾飞燕才说道:“这并非火车往左走会撞一个人,往右走会撞五个人的选题,而是……你想想我们的那些先烈。”
陈韶心头微震,以陈昭的身份,接手大理寺卿以来,她头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
她虽是法医,但她接受的教育,或者说生长的环境,皆是以人民为重。
因而,她哪怕来了这个世界十余年,重新走上查案的岗位时,她下意识地也事事以百姓为先。
哪怕过程中,她曾有过迷茫与愤慨,可面对百姓热忱的感激,她立刻又能汲取到继续的力量。
是以,即便没有担好大理寺卿的职责,她也问心无愧。
但现在……
听着顾飞燕的话,陈韶突然觉得,她或许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你没有错。”顾飞燕再次开口,“你的身份,本来就是守护每一个百姓的公道。我之所以说这些,也是我的身份,本来就是保家卫国。”
陈韶没有接话。
顾飞燕也没有再打扰她。
沉默了站了片刻,陈韶转身,回了铁矿。
站在军帐前,看着来来去去的矿工与帮忙的百姓,陈韶无声地回忆着顾飞燕说的那些话。
半晌。
陈韶收回目光,进入军帐。
顾飞燕说得对。
前朝太子党,不是简单的凶手。对付他们,必须有舍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