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渊,你说我这邵坛殿是不是太过冷清了点?”
玄衣墨发的仙人负手立于阶庭,煞有其事地问旁边的红衣男子。
凤渊看了看这杂草丛生的庭院,默了默,开口:
“这殿吧,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你都看了几十年了,早不觉得冷清,晚不觉得冷清,那小妖女一来,你倒是觉得冷清了。
尊上啊,您该不会是真的被勾走魂了吧……”
云义愣了愣,随即一拂袖嗤笑:
“胡说八道,本尊就是觉得这景色若是不好,不利于人养病,对吧?
她好歹是我小辈,如今又重伤在身,若醒来,看到这院中如此荒芜,必会心情不好。
这心情不好,不利于养病,那何时才能好起来?”
顿了顿,又有些不悦地补充了一句:
“还有,谁说她是妖女的?你见过这么蠢的妖女吗?”
蠢到差点被人害死,居然还被外界称为妖女,简直是贻笑大方。
她若有那心机,何至于沦落如今田地。
想到那晚在青云宗门外见她时,她满身是血的画面,云义就是呼吸一窒,连心都揪作了一团。
他以为,她和陈最在一起,就能拥有平和安稳的生活,可却没想到,反倒差些害了她性命。
他一生从未后悔过什么,如今却真真生了后悔的滋味。
凤渊耸了耸肩,也没反驳他,说道:
“这邵坛殿呢,你一年也待不了几天,荒点也正常。
这布置院子的活,属下我也没做过,之前你在掩月阁调的高阶侍女,还得过两天才能到。
要不,再等两天?等她们到了,自会为你布置妥帖。”
云义微一挑眉,“还要两天?太慢了。她最迟今晚就会醒。”
凤渊摊手,“那也没办法,谁让掩月阁总部离这儿这么远的。人家赶路也需要时间嘛。”
云义默然不语。
却在凤渊离开后,飞至殿宇上空,手掐法诀,使用清尘术将整个邵坛殿好好清理了一遍。
灰尘扫了,杂草拔了,蛛网扯了,陈旧的家具物什统统丢掉,连长满了青苔的琉璃瓦都被水系法术里里外外清理了个遍,亮澄一新。
只是这么一打扫,却更显殿内空旷无物,连一点装饰都没有,真是寒酸到极点。
云义皱了皱眉。
再一拂袖,已出现在云境界最繁华热闹的街市。
再回来时。
殿内殿外,都已被重新装饰过一遍。
他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踏入少女休憩的那间卧房。
夜半时,窗外明月高照,躺了两天的鹿呦终于幽幽醒了过来。
一醒来,就看到床边站了个高挑瘦削的身影。
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若仙神亲临,冉冉有惊世之貌。
四目相对。
两人都是一怔。
鹿呦脸现惶恐,就要爬起来,“仙君,我——”
却不料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瞬间脸色煞白地说不出话来。
“别动。”
男子长眉微蹙,扶住她肩,又将她轻轻放了回去,
“你被人当胸刺了一剑,贯穿心脉,若还想活命,就不要乱动。”
“我……”
鹿呦嗓音沙哑,想到被人追杀的那一晚,眼神又是一黯。
她是云境界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被人喊打喊杀也正常。
可那些杀手怎么知道她会在那晚出青云宗,还正好埋伏在那里等着她的……
这事也太过蹊跷。
还有,面前的人……为何会救她?
难道只是因为她装可怜,声泪涕下地喊了一句“求仙尊怜悯”,他就把她救了?
他难道不知道,她之前是他的师侄陈最的未婚妻吗?
鹿呦脑袋里塞满了问号,可看向他时,还是挤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多谢仙尊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愿伤好后能做牛做马以报您的恩情。”
“做牛做马?”
男子低嗤了一声,搭在她腕间的手指传入丝丝灵力,修复着疼痛的筋脉。
“本尊不需你做牛做马。”
他看了她一眼,神情略微古怪,又很快把目光转向窗外,没有说话。
气氛变得尴尬。
鹿呦不解,跟着他将目光转向窗外。
却看到大雪飘飞的月夜,满庭芳华,花开绚烂,与这白衣墨发的清冷仙人形成极致的反差。
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会喜欢这样的景色。
“不需你做牛做马。”
沉默半晌,他又突兀开口,声音很轻,化着雪一样的清冽之意,“样貌长得不错,今后就做本尊的宠姬吧。”
“嗯好。”
鹿呦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就下意识应了声好,随后猛地睁大眼睛。
“什、什么……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身前的人却不再说第二遍,缓缓起身,背对她而立。
“既是应了,那今后便是本尊的人了,那个叫陈最的,以后不必再理会。”
“啊?”鹿呦愣住,“不是,我,我……”
男子回过身来,风骨峭拔,宛若青松拂雪。
“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告诉本尊,本尊命人一并给你寻来。”
鹿呦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尴尬一笑,试探性地问:
“仙尊,这、这会不会有点太突然了啊?您……和我,似乎,是第一次见面呢?”
第一次见?
那自然不是。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小丫头中了媚毒,还在他怀里乱扭呢。
他停顿片刻,声音正经,理直气壮地反问:“嗯……有何问题吗?”
第一次见面,就把她纳为宠姬,这人疯了吧?
难道真的只是看中她的外貌,就丧心病狂了?
可他看上去,冷得跟坨冰山似的,也不像这种急色之人啊?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鹿呦吞咽着口水,缓缓提醒他,“可我之前,还是您师侄的未婚妻,您就不怕外界……议论吗?”
男人目色一冷,声音平直无波,“现在不是了。今后,他不会再来打扰你。”
“可我名声也不好啊,如果跟了仙君您,恐会给您带来麻烦,我……”
“那又如何?”
鹿呦还待再说,却被他打断。
“你是本尊的人,谁敢再说一句不是?不必多想,好好养伤。本尊……”
“本尊还有事做,明日再来看你。”
“欸?我……不是,仙尊,我……”
鹿呦眼睁睁看着男人消失在眼前,徒留一地月光。
窗外飘进落花,懵然半晌,鹿呦扶额呜呼哀哉一声,“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窗外。
月色漫上仙人纤薄微勾的唇角,停驻许久,直到听到屋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拂袖转身离开此地。
-
三日后,木渠带着掩月阁的杀手赶到,伪装成侍女,服侍在那少女身边。
“木渠啊,你说你们家尊上,是什么样的人啊?”
少女端着喝空了的药碗,仰着头,睁着懵懂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木渠语塞:“这……尊上……”
她与尊上其实也未见过几次,如何知道。
何况,在背后妄议主子,可是大忌。
“冷酷无情!”
“残暴狠戾!”
“杀人不眨眼!强大无匹,是大家伙都不敢招惹的对象!”
她不敢说的,新来的喜鹊却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股脑地把掩月阁里大家传闻的都给说了出来。
“啪嗒。”
鹿呦捧在手里的碗就这么摔在地毯上,整个人都木木的。
“这、这么凶残的么……他不是云境界的仙尊吗?为何被你们这么一说,跟个杀人魔头似的……”
喜鹊上前一步,“他本来就是杀人头子……唔唔……”
本想好好跟这新主子好好唠嗑两句,却被旁边的木渠一把捂住了嘴。
木渠干笑:“夫人,喜鹊失言了,你不要往心里去,仙尊他……其实人很不错的,你多相处相处就会发现。”
鹿呦颤栗着双手,一言难尽。
人很不错?
连他自己的手下都这么评价,那他本人能好到哪儿去?
不是吧,难道他把自己纳为宠姬是另有图谋?
且不说,这边鹿呦在那儿惶惶不可终日。
云义却是在妖界处理完一系列事务后,又紧赶慢赶地飞回了邵坛殿。
回来前,他还特地挑选了不少战利品,选的都是些他觉得女子会喜欢的宝贝。
却不料,一回来,就听到屋内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陈最!好,好样的!”
“我们分开才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娶沈仲兰了!”
“什么,‘她在我眼里只是妹妹而已’呵呵,果然男人的话都不能信!”
“呜呜……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回青云宗……才会喜欢你……”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呜呜……”
“你不喜欢我,你要做负心汉也无所谓,可你为何非要杀我……”
“喜鹊她们说的对,男人都是一群没有心的禽兽……呜呜……”
哭泣声,随着谩骂和诅咒声清晰传入耳中。
夜色漫漫,四野寂静。
少女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渐渐放大,又蒙住被子,转成嚎啕大哭。
呜咽声,一声声,透过窗扉,扎进心里。
细针般捻过。
他伸手敲门的动作顿在原地,只静静立在门外。
一扇木门之隔。
她在屋内哭的伤心。
他在屋外手足无措,却不敢上前。
清风拂灯,落影凄清。
直到,屋内的人哭得累了,没了动静,他才生了担心,想进去查看她情况。
未料,还没进门,那门便自己先打开了。
从内探出了一个哭红眼的脑袋。
鹿呦一脸讶异地望着门前伫立的人,“仙君?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男子玉勒青丝,玄衣拂雪,正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云仙君。
但他生得实在好看。
雪清玉瘦,俊逸无双,哪怕已见过多次,可乍然一见,还是令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背地里竟是这样可怕。
可她本就眼拙,看陈最时,不就没看清他本性吗?
如今……
人是不能看表面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还是想个办法,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吧。
“我……”
云义滚了滚喉咙,手指攥紧,顿了顿,将手里攥了多时的乾坤袋扔给了她。
故作不知,道:“我刚回来,这是带给你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鹿呦手心一沉,打开袋子一看,顿时一惊,“这是……”
男子凤目微垂,墨瞳流转,躲开了她直愣愣的目光。
“你是本尊的人,瞧着自不能太寒酸了,否则岂不丢了本尊的脸面?
这些,都是给你的首饰和衣物,下一次,本尊再见你,不希望你,还如此不修边幅模样。”
又抬眼看了看她红透了的眼眶,顿了顿,语气微沉。
“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也最好忘了,不要再想起。”
他这么一番话下来,鹿呦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生气了。
若是以往,她会附和着他说话,以保全自己的小命。
但可能今晚情绪过激,说出口的话便没有经过大脑,竟然脱口而出。
“听起来,仙尊大人竟是处处为我着想。那您是否能放我离开呢?”
云义脸色蓦地一沉,目光似凝冰的刺冷冷扫在她脸颊。
“你之前既是答应了,那这辈子,便都好好待在这儿吧,莫要再生妄念。”
毫不留情的话语,即便早已预料,还是令她心里一涩。
眼泪又不由自主涌上眼眶,又被硬生生逼了下去。
“是。我知道了,仙尊大人放心,呦呦定不会离开的。”
她装作低眉顺眼模样,心里却在想着,该怎么逃出去。
云义还无从察觉,心一软,语气也放软:“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出去逛逛。”
第二日。
云义带她去了来安城最热闹的酒楼,也亲耳听到了陈最和沈仲兰大婚的诸多细节。
沈家隐瞒了陈最不在的事情,以傀儡替之迎亲,婚礼又办的盛大。
鹿呦如何知晓其中弯弯绕绕,本就死了的心,如今便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她仰头眨去眼角的泪,目光直视向对面仙衣雪袍的男子。
“仙君这是特地带我过来,听这些的吧?如何,您可还满意?”
云义放下手里茶盏,没有否认,只是语气平静地说:
“他不值得,忘了他吧。本尊不想再见你为他难过。”
鹿呦点点头,眼眶泛红,“懂得懂得,我是您的人嘛,您自然不想我再为别的男人伤神。”
云义觉得她语气不对,可又不觉得她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反而觉得她说的极合自己的心意,附和点头道:
“知道就好。今日茶也喝够了,戏也看够了,你是想再逛逛,还是随本尊回去?”
鹿呦侧眸望向车水马龙的窗下,轻声说:
“我想再看看来安城的夜景。听说,陈沈两家联姻,会放一整夜的烟花来庆贺,那一定极美。”
晚上,城内果然燃起了烟花。
云义带她去了金顶楼,整个来安城最高的楼顶,可仰望星辰,俯瞰方圆近百里的美景。
少女抱着半空的酒罐,指着空中的烟火,脸蛋晕红,含糊不清地说:
“他以前也说,和我成婚会燃放一整夜的烟火,令来安城、不,是令整个云境界都知道,原来……不是只有和我才会这样的啊,原来和别人也会的……”
声音越渐低弱,那泪又啪啪掉落,打湿了他肩背。
“那仙君您呢?又为何会纳我为姬妾呢?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还是因为我是陈最以前的未婚妻,您觉得这样比较刺激呢?”
背着她的男子没有应声,一步步踏在顶楼的金鳞瓦上。
少女含着酒气的呼吸拂在耳里,惹得耳尖微颤,一时不由自主,化成了雪白的狐耳。
他一惊,吓得手心冒汗,立时收了回去。
去看她反应,却看她闭着眼,含糊不清的说着酒话,压根就没看到。
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由微微低落。
“如果我说,只是因为喜欢,你会信吗?”
少女没有回应,手里的酒罐顺着指尖滑落。
在坠落那一刻,被他接住,轻笑一声,像是自嘲:“不要说你不信,连我自己,其实也不太信。”
他是她的祖宗,又怎可喜欢上自己的小辈。
倒反天罡,丧失人伦,毫无人性,禽兽不如……
可是在看到她为陈最哭泣的时候,他就是无法抑制的嫉妒,难过,甚至想去将人杀了,以解心头之恨。
而造成今日局面的,也是他自己,所以如今的苦果,也该自己咽下去。
空中燃着焰火朵朵,他背着少女,踏在虚无的空中,没有御剑,也没有使用法术,只是凌空步行。
“但纵使千不该万不该,我也不会……再放你离开……”
对他来说,一切的世俗礼教都远不如她的性命来的重要。
当亲近变得频繁,又变得自然,再变成习惯,喜欢便成了深爱,而不自知。
他教她练剑,教她术法,教她杀人,教她下棋,总想把自己会的都传授于她,免得自己不在时,她会受人欺负。
内心的自我欺骗,终于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爱她,无法自拔。
与无垢之体交合,可缓解体内妖毒的消息,反而让内心生起隐秘的兴奋。
这意味着,他有了一个完美的、迫不得已的借口和她在一起。
虽然这件事,从认识她不久后,他就知晓,可直到现在,那种野兽般的占有欲和执念,才一点一点地侵袭了所有神智。
他写了婚书,布置了新房,本想在晚上,与她坦白心意。
但陈最来找了她,还亲了她。
恰好妖毒发作,他差点杀了陈最,还在理智清醒的情况下,任由自己被情绪牵制,在那一晚强行占有了她。
他知道这不对。
万般皆不对。
作为祖宗,却强迫了自己的后辈,明知她不愿,却还是难扼暴怒地要了她一遍又一遍,明知她受不住了,却还是停不下来。
甚至在一夜过后,他有难过,有痛心,有愧疚,有心疼,但唯独没有后悔。
当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他的自我欺骗被尽数瓦解,曾经的故作高冷,便不再能装下去了。
不近女色的传闻,也不攻自破。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他在云境界,便有十个时辰想与她腻歪在一起。
听她喘息。
听她低低喊他名字。
欺负她到极致。
听她求饶。
在她最激动时,堵住她所有呼吸,与之缠绵疯狂。
他似乎不是自己了。
不再是曾经那个只知杀戮,和报仇的云知还了。
刀枪不入的身躯多了一根软肋,内心便不再坚不可摧。
“阿吟,若有一天,我不再这么忙碌。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最想去哪里?”
地上积雪半尺,血尸遍地,那些派来刺杀他的杀手,再一次毫不费力地被他斩于剑下。
没有例外。
只是这一次,也恰好被她看到。
看着她极力掩饰的惧怕眼神,他内心抽痛,比之受伤的脊背更甚。
将她按于墙上,掐着她的腰,让她无法逃离分毫。
语气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目光直视她眼睛,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
少女显然有些被吓住,看着满地的尸体,又看着他溅了血的雪白脸颊,声音微颤,“他们为何要杀你?”
“修真界本就强者为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你想去哪儿?”
手撑在后面的木墙上,将她圈在怀里,呼吸交缠,散落下来的墨发,也凌乱地落在两人紧紧交扣的手背。
“如果有那一天……”少女不再挣扎,仰头看着他,目光澄静,“我想回家看看。”
他点头,喉结滚动:“好,那我陪你。”
一垂眸,低头吻上了那双柔软的唇瓣。
在漫天风雪,和满地血尸中,将人吻得窒息,几乎想就此将她拥入骨髓。
可他忘了。
少女早就没有家了。
娘亲死后,她便成了一只流浪犬,曾以为会和陈最有个家,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而他,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家。
更不知所谓家的概念。
他这一生都活在阴谋算计和血腥杀戮中,又如何懂,普通人该是怎样活着的呢。
所以,连最后永远失去了她,也是咎由自取。
可他既不是普通人,又怎会如普通人一般甘心呢。
本就是执念深重之人,赌上所有,压上一切,逆转时空,只为她再次活过来。
可是这一次,他不再记得她。
他与她擦肩,从小妖手里救下她,内心悸动,从见第一眼开始,心就好像不再是自己的。
却只是笑笑,笑自己是疯魔了吧。
直到第二次再见。
被她咬了一口,他一怔,嘴角却不由一勾。
“无趣的日子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人,感觉似乎、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