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羽原本以为,像慕容屏这般出身灵修家族、自幼觉醒的女子,日记中所载纵然不是修行体悟,也应是课程心得之类。然而,不过翻阅数页,洛羽便发觉自己错得离谱。
这个在家族羽翼下顺遂长大的女孩,其心思与人间那些怀春少女并无二致。
修炼于她,不过是枯燥乏味、不得不完成的课业。
她真正向往的,是那些流传于市井的话本中,于大荒深处纵情冒险的传奇故事;她暗自憧憬的,是那些洛城中家世显赫、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娟秀字迹所流淌的,尽是少女细腻婉转的心事:对家族严苛安排的怨怼、对那位年纪轻轻便被迫扛起家族重担的兄弟的复杂嫉妒,以及对那些如同无根浮萍般在洛城挣扎求存的流浪觉醒者,毫不掩饰的优越与轻蔑。
然而,在这份鲜明的厌弃之下,字里行间却又诡异地掺杂着一些扭曲而隐秘的悸动——
洛羽原本以为,熊哥在酒楼中对慕容屏的粗暴羞辱,应算是一场惩戒。可通读日记后,一种荒谬的直觉却浮上心头:那于慕容屏而言,或许……亦是一种病态的“奖赏”?
洛羽嘴角牵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摇了摇头,暂且将这本充斥着矛盾情绪的日记放下,转而拿起最后两枚储物戒指。
这两枚戒指毫不起眼,但因为之前和慕容屏起过冲突的缘故,洛羽记得清楚,它们属于慕容屏的两名护卫。
对于这两名护卫的身家,洛羽本未抱任何期待。
然而,当心神探入戒中的瞬间,洛羽整个人骤然僵住,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这看似朴素的戒指内部,空间竟远超慕容屏那枚,甚至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储物法器都要辽阔!
接近二十立方的庞大空间内,密密麻麻、整齐堆叠着的,不是灵晶,也不是其他日常用具、武器,而是清一色的灵镐、灵钎、灵铲……
各式各样的采矿工具,闪烁着制式灵器特有的冷硬光泽。粗粗一扫,每一枚戒指内,此类工具竟都不下千件!
两枚戒指,便是数千件专业采矿灵器!
“慕容家……在无尽海发现了矿脉?”洛羽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如此规模的器械运输,看起来应是一场浩大的交易。
但再联想到这批物资是由护卫秘密携带,而非由慕容屏这个明面上的主子保管,加之慕容屏那副全然不知情、只会无事生非的模样……其中的深意,顿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慕容屏这趟出行,莫非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一个念头划过洛羽的脑海。
恰在此时,包厢门外传来了几下轻微而迟疑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洛羽心念一动,桌面上所有戒指瞬间被收入袖中。他按下身旁的按钮,门锁轻响,包厢门缓缓滑开。
门外站着的,是慕容屏。
她已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新衣裙,发髻也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眼眶依旧泛着微红,脸色苍白得吓人,往日那股盛气凌人的骄纵被一种强撑起来的、脆弱不堪的镇定所取代。
她身后,也并未跟着那两名形影不离的护卫。
“洛…洛羽……”她的声音干涩发紧,迈着碎步走进包厢,反手将门轻轻带上,动作拘谨而僵硬。
她的目光在包厢内不安地游移着,片刻后才鼓起勇气,对着洛羽低下头颅,声音带着屈辱的颤抖:“我……我是特来为先前……先前的无礼言行致歉的……也……也多谢你方才……在酒楼中解围……”
说着,慕容屏从袖中取出一个绣工精巧、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小巧香囊,轻轻放在桌面上:“这……是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请你……务必收下……”
洛羽的目光落在那香囊上——这同样是一件储物灵器。显然,在大荒行走,尤其是这些世家子弟,除了明面上的储物戒,暗中备有其他储物法器以分散财物乃是常事。
熊哥那般老江湖,自然深谙此道。搜走明处的戒指,却留下这些更私密的香囊玉佩,既是网开一面,也是避免将人逼至绝境,狗急跳墙。
洛羽没有推辞,面无表情地将香囊收起。
慕容屏见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语气顺畅了不少。
“那……慕容屏就不多打扰,告辞了……”
她匆匆一礼,几乎是逃离般快步退出了包厢,行影仓促。
包厢门再次合拢。
洛羽并未立即查看那香囊,而是摊开手掌,那枚沉甸甸的青铜符令悄然浮现。
他的目光凝注在符令之上,指尖摩挲着那流动着微光的玄奥符文,以及那个笔力千钧、仿佛蕴含着无形权柄的“夏”字,陷入长久的沉默。
如果没有这枚符令……
当日面对慕容屏无端的指控与胡搅蛮缠,自己恐怕难以轻易脱身。今日更不会有对方这屈尊降贵、亲自登门的道歉。
可若是当日持有这枚符令的,并非是自己,而真是一个品行不端的登徒子呢?
是否只要持有此符令,一个登徒浪子便可肆意欺辱慕容屏,而后扬长而去,逍遥法外,甚至让今天的“道歉”演变成一场更不堪的、羊入虎口的闹剧?
被慕容屏当众诬陷,尚可据理力争,或拔剑一战。可若是站在了这枚青铜符令所代表力量的对立面……
洛羽只觉得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背。
夏缺将此令交予自己时,是否早已预料到可能会发生此类情形?又或许,这一切本就在设计之中……
手中的符令,此刻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良久,洛羽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翻涌的思绪暂时压下。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了另一样东西——熊哥所赠的那本陈旧兽皮笔记本。
笔记本封面粗糙,边角磨损严重,沾染着几处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污点,散发着一种沧桑与不祥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
初时几页尚是寻常的行程记录与心情随笔,但很快,字里行间便开始被各种玄奥的阵法符号、能量流转轨迹图所充斥。到得后来,已全然看不出日记的模样,彻底变成了一本充斥着奇思妙想与艰深推演的个人阵道笔记。
在无数繁复线条与奇异符号的缝隙间,洛羽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日记主人的名字——胡巧巧。
只随意看过几页,洛羽的目光便骤然凝固,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起来!
这些阵符的绘制笔触、能量回路的构建理念,竟与他储物戒中那块残破阵盘上的纹路,隐隐同出一源!
只是这日记本上的记载,远比阵盘上更加完整、系统,从最基础的符文解构,到复杂复合阵法的叠加原理与应用猜想,层层深入,精妙绝伦,自成体系!
其许多布阵思路与灵能引导方式都迥异于当今主流阵法之学,剑走偏锋,奇诡莫测,却又逻辑自洽,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力。酒楼中那悄无声息便能发动的大型禁灵阵,恐怕也只是这其中记载的某种应用而已。
洛羽本就沉迷于阵法之道,此刻见到这些新奇的阵道知识,不觉被深深吸引,心神彻底沉入其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其中浩瀚如烟海的知识,完全忘却了身外时光的流逝。
接下来的十余日旅程,洛羽再未踏出包厢一步。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胡巧巧的日记之中,反复研读、推演、印证,浑然不觉窗外景物变迁。
当他终于从那玄奥莫测的阵道世界中勉强抽出心神,再次抬起头时,已是十余日后的黄昏。
窗外,辽阔的荒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泛着暗沉波光的浩瀚水域!
潮湿、带着咸腥气息的空气,透过车厢的缝隙丝丝渗入。
洛羽手中的笔记本,也已翻至最后一页。
这一页的笔迹显得异常匆忙潦草,墨色也与前面不同,并未绘制任何复杂的阵符灵纹,只有一些简单而断续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奇怪的画卷。
这画卷简简单单,只是由许多不规则的圆形、椭圆形和流动的曲线构成,乍看如同孩童的随手涂鸦,又似是对天上云团或水中泡沫的抽象临摹。
洛羽凝神研究了半晌,也没弄明白它的含义。
就在这时,列车缓缓减速。他抬眸望向窗外,一座巍峨雄壮的巨城轮廓,在黄昏的雾霭与水汽中渐渐清晰,矗立在无尽海的边缘。
海旁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