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梦。
女儿同沈周氏的母亲姓沈,名沈照。沈周氏希望她能够如临水照镜一般,看清自己,更看清自己将要走的路。世道对女子不公,她只有以男子之身,才得以争得片刻喘息与自由。
沈照跟着父亲回家了,改名为徐沈照。
她是个女儿,女儿无用,所以她说服了父亲,继续以男装示人。她很聪明,很快在京城的学堂站稳了脚跟,甚至搭上了皇上最疼爱最年幼的儿子安王。
表妹记恨她,却也拿她无可奈何。如今一家的荣辱全系在她一人身上。她要求父亲恢复母亲沈周氏妻的身份,降表妹为妾,将她所生的子女全部挪出主坟。
妻与妾怎能一样,妾只是另一种奴仆,奴仆所生的子女也是奴仆,有什么资格葬入祖坟?
父亲照做了。他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拿着沈周氏的银子读书科考,却又蓄意蒙骗,让沈周氏成了不明不白的妾。
表妹急了,开始四处为他搜寻年轻的女人,意图让对方生下孩子,自己养育。
可沈照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知道,母亲就是被她害死的。她也知道,断肠锦这个主意,是她派了人,悄悄告诉卖菜婆婆的小儿媳,妄图借由他们的贪婪,杀了她们母女二人。
她很想问问她,她的母亲已经躲去了江南,为何她还要紧咬着她不放。
她以为她赢了,即将能够为母报仇了。却不知,自己也不过是旁人手中一根线。
她十五岁便中了探花,在金銮殿上,她拿下帽子,解开衣服,告诉众人,她是女子。她跪在地下,祈求皇上,为她母亲洗冤,彻查断肠锦一事,彻查至她母亲死亡的父亲以及表妹。
小小的安王带着无数仆人去东厂牢房中看她。他给她带了他喜欢的豆沙包子。金尊玉贵的他也不嫌弃牢房潮湿脏乱,蹲在铁栏前将包子递给她,“吃吧。”
沈照爬到他面前,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吃了大半个包子,她才缓了下来,看着安王,期待的问,“王爷,我母亲的案子……”
“我不知道。”安王摇着头。
沈照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王爷吗?”
安王眨眨眼,继续摇头。“我对案子没兴趣,我只要做一个闲散王爷就行了。姜姜喜欢这些,她可能知道。”
沈照的神色颓然下去,她缓缓放下手。“那你来做什么?”
“我姐姐说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利用我,所以我来看看你有多惨。”谁人进了东厂,不被扒掉一层皮。他始终笑眯眯的,带着天真懵懂,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姜姜说,人是最坚强的,不容易死。我就和姜姜打赌,若是你受过东厂的所有刑罚,依然还有气,她就赢了。”
沈照嗤笑一声,“赢了又怎么样。”她偏过头,咬了一口包子。
“赢了,她就帮你。”他皱了皱鼻子,“娘最疼她了,她只要去求娘,娘一定会同爹说,爹最疼娘了,娘一同爹说,爹一定会答应。”
侍女催促着他,“王爷,该走了。”
安王站起,“这段时间我会让人来给你看伤,保证你的一日三餐,你要好好养身体哦。”说罢,牵着侍女的手,一蹦一跳离开了。
一月后,沈照养好了身体,开始受东厂九十八道刑罚。每一次,安王都会派人去给她医治,在她伤好些后,才会让她受下一道。沈照在暗无天日的牢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冬雪从窗中飘入,她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八个月。从阳春三月科考,到四月金銮殿上申冤,又到了今日。
她伸出手,接住雪花,感受掌心微微冰凉。
她觉得开心。不知为何的开心。
小小的人又来了,裹着厚厚的棉衣,裹的圆滚滚的。“姜姜赢了,你可以走了。”
九十八道刑罚,并没有受完,她不知道。他们本就不需要她受完所有,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说出断肠锦的人,一个受遍刑罚仍心志不改的人。
沈照站在雪中,不知该去何处。
她早已没有家了,从她母亲死的那一刻起,就没家了。
又是半个月,贵妃的娘家覆灭了。连带着贵妃与她的儿女都受到了牵连,贵妃被贬为最低等的采女,她的儿女则被送入了庙中。
同福客栈中,无数人说着贵妃李氏,说着贵妃一家战败害了十万将士的性命,皇上宽容,让他们戴罪立功,他们却得寸进尺,屡屡犯下大案,甚至还打着为皇上好的名头,做出断肠锦这种极其残忍的东西。
同福客栈的老板娘姓童,那日大雪,她见沈照晕厥在雪中,便将她带了回来。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对她道,“我同沈大人说了,你明日便可以去他的书院教导孩子读书。”
沈照愣了下,回过神问,“我能见到安王吗?”
“安王?”童掌柜一愣,“安王虽是沈大人的学生,但他很少出宫。”安王是早产,身体不好,皇上皇后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哪里放心让他每日出宫读书。
沈照很聪明,她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会在书院中见到安王,安王为何又如此轻易接受了她的示好。更明白了,为何她只是为母申冤,却牵连到了贵妃以及贵妃的全族。
他们哪里是为她申冤,分明就是借由她,借由断肠锦,拉下贵妃李氏一族。
沈周氏不需要她的女儿报仇,她只要她的女儿好好活着。
她离开是为了她,让她女扮男装也是为了她,她从容赴死,还是为了她。
是她,被仇恨迷了眼,看似为母报了仇,实则成了旁人手中的刀。
沈照嫁人了,嫁给了同她一起读书的秀才。他考中了举人,带着父母以及弟妹回乡了。举人有功名,有分地,每年朝廷也会发银子,这些便足够了。他没有太大的野心,更不愿牵扯进朝堂纷争之中。
新婚夜,她梦到了母亲。
母亲告诉她,她的魂魄寄生在断肠锦中。断肠锦中除了她,还有许多女鬼,其中一个很厉害,教她们如何吞噬其他魂魄,如何抵抗地府的吸力,如何躲藏,又如何修炼。
于是,她决定找到断肠锦,找到母亲。
她想再对她喊一声“娘”。
梦醒了。
林二谦在病房中睁开了眼。
“你昏睡了七天。”杜良对他道。
林二谦呆愣愣的。杜良按了呼叫按钮,继续道,“是宁安送你来的医院。她说你撞到了头。”他的头做过大手术,虽然恢复的很好,但经过大手术的脑子总归跟健康人不一样。“周迭去调了监控,监控里显示,你是自己晕厥的。”
林二谦张了张嘴,很久才能发出声音。他问,“还有呢?”
“什么?”
“除了我晕倒的画面,还有什么?”
杜良摇头,“没有了,你同宁安说话,突然就晕倒了。”
林二谦突然想到了史教授他们,便问,“教授们和师兄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了。”不再感到冷了,也没有再做一样的梦。李佑霖的奶奶,还带着他去找了个什么大仙儿,驱了次邪。
“他们会渐渐忘记。”他撑着额头,“我不会。”
他说的声音很低,杜良听得不清楚。他道,“梦寒、晁千待会儿来看你,你爸,明叔很担心你。”
“我没事。”林二谦摇头,“案子怎么样了?”
“结了。”
“结了?”
“嗯。”医生来了,杜良起身,让医生给他检查。医生检查完离开后,他才倒了一杯水给他,低声道,“暗网的人抓不到,已经移交国际刑警了,岑飘飘自杀未果,成了植物人。”
林二谦喝了一口水,“赵芳华的案子呢?”
“一起交给国际刑警了。”连同他们查到的历史上未破的相同案件。“推测是暗网接单的人,与赵芳华起了冲突,他们杀了她。”这种案子,大家心里都有数,不是不查,而是查不下去了。
林二谦又在医院住了几天,确定脑子没有任何问题后,才出院。他出院回学校时,王教授正准备上课。他同王教授聊了几句,他发现,王教授已经忘了那些梦了,而断肠锦,也没有最开始似皮肤一样的冰凉,变成了一块寻常的布。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暑假。警校的学生没有假期,寒暑假都要被派到各处体能训练或实习。
林二谦与李佑霖,以及几个师兄师姐,一起被分到了G区警局,协助协警老李。就是打杂。
“我以为杜良是你哥。”李佑霖到了警局后才知晓,林二谦与杜良曾经是收养与被收养关系。在他十八岁之前,杜良是他的监护人。后来他找到亲生父母以及兄长,却因为和杜良住惯了,一直跟他住在一起。“还是你们学技术的好,我今天跟老李搬了几十桶水。”腰都快断了。
他已经忘了断肠锦,忘了不敢睡觉的日子。林二谦笑了笑,“杜良就像我哥一样。”
姜姜来吃饭了,带着她刚满三岁的妹妹。食堂的老张问,“怎么你带着她?”
姜姜刷卡打饭,“我妈想吃寿喜锅,我爸带她去日本了;大姐想吃很正宗的披萨,大姐夫带她去意大利了;二姐想吃火锅,二姐夫带她去四川了;秦二狗想吃早茶,大哥和舅舅带她去广州了。”就剩她和宁鱿鱼了。
姜姜找了个空位,将鱿鱼抱到椅子上坐好,放下手机,去拿饭。“今天有什么菜?”
“糖醋排骨。”老张装了一碗给她,“全都是肋排。”
姜姜走了一圈,每个窗口都买了一两样。老张看着鱿鱼问,“要不要我给她下碗馄饨?”
姜姜笑道,“不用,你不给她吃肉,她会吃了你。”鱿鱼胖了不少,最近再控制体重,每天只有中午这一顿能吃点肉,再不给她大块吃肉,能闹上天。
林二谦看着姜姜,以及跟在她身后的赵芳华。
赵芳华坐在鱿鱼对面,静静的,满眼慈爱的看着她。她很喜欢孩子,她曾经特别特别想要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儿。
李佑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也喜欢姜姜?我也喜欢。”他看着鱿鱼又道,“乌老师的几个女儿都长得跟天仙似的。”托整容技术发达的福,以及化妆技术的加持,现在很少能看到不好看的人了。可乌老师的几个女儿同那些靠着微整、微调,靠着化妆妆点出的美不一样。她们的美,极其干净。“我妈说,找老婆,就得找漂亮的,基因好,以后生的孩子漂亮。”
林二谦回头看了他一眼,“姜姜看不上你。”
李佑霖听了不高兴了,“我也不差,怎么就看不上我?”也许呢?
央灵槐端着餐盘在李佑霖对面坐下,笑道,“姜姜只听爸妈的话,乌老师同意,她就能看上你,你觉得乌老师看得上你吗?”他们一家的眼光不要太高。
李佑霖道,“那我再等几年,等她年龄大了,嫁不出去了……”
央灵槐直接打断他的话,“你觉得姜姜嫁不出去?”不过是乌肃宁与宁安舍不得她嫁人,也没有找到能配得上他们女儿的男人。
姜姜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抬头看了一眼,在李佑霖脸上停了停,随即露出一抹慌然的神色。“宁瑾瑾,那个人就是以前伺候我们的厨子,御膳房主管。”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佑霖,“他以前可胖了,转世投胎之后竟然瘦了这么多。”大概是用功德换脂肪了,她记得御膳主管是胖死的,死的时候她还跟大哥去参加了他的丧仪。
林二谦端着餐盘站起,坐到了赵芳华旁边。
宁家两姐妹,啃着排骨,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啃排骨。
李佑霖看着林二谦过去,问央灵槐,“刚才姜姜是不是看我了,我是不是应该坐过去?”
央灵槐看了他一眼,“好好吃饭吧。”
林二谦道,“她没投胎?”
姜姜“嗯嗯”两声,“她祖上有功德,她也有功德,还没算清楚,算清楚之后,功过相抵,才能给她。”有功德、无功德,投胎是不一样的。“一代代积累了不少,估计能投个好胎。”算账的休假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断肠锦里的女鬼怎么样了?”他问姜姜。
“不知道。这是大人的事,小孩不用管。”妈抓了她之后,就交给干爹了。肯定是能从她嘴里问出话来,问出多少就不知道了。
林二谦又问,“她说,天道不公,地下不公,她有冤无处诉,才会寄身在断肠锦中,伺机报仇。”
“她有什么不公的?她多次要害我们,害不死我们就是不公了?再说了,我们有没有诛她九族,只是夷了三族,她不磕头谢恩,竟然还敢说不公。”干爹说得对,就是不能有仁善之心。
林二谦听她说着诛九族,夷三族,将人命视为草芥。忍不住嘲讽道,“你们是皇帝吗?”
姜姜认真道,“我爸是皇帝,我是公主。”嫡出三公主,永乐公主。她的妹妹还没有封号。
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样子,林二谦一时气滞。
姜姜放下排骨,擦了擦手认真道,“你只看到她可怜,却不知道她曾经对我们做过什么事。难道我们现在好好的,我们现在捏死她像捏死一只蚂蚁,就要宽恕她吗?凭什么。”难道她后悔了,知错了,就要原谅她,这又是凭什么?
她看向赵芳华,“你会因为你的丈夫、岑飘飘以及他们的孩子可怜而原谅他们吗?”
赵芳华毫不犹豫地摇头,“他们现在的下场,只能平息我稍许怒气,不足以抵消我受到的伤害。”不够,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
姜姜耸耸肩,“你看,不是我们狠,而是他们活该。”成王败寇,输了怪谁。他们若是赢了,一切自然可以由他们来说来写,可他们输了,输了就是活该,就别怕胜利者同他们算账。
“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用词不对,赵姐只是反击。”先不饶人的是他们。
姜姜不愿意在同他说话,他们的想法根本不同。林二谦走后,姜姜跟赵芳华道,“以前,我妈还说他不错,要让他入赘给我当驸马。”
赵芳华笑着,看着她诚恳道,“谢谢你。”
姜姜眉头一挑,“谢我什么?”
“谢谢你将功德给了我。”她知道,那些并不是她祖上的功德,而是她从两个满身金光的功德鬼身上换来的。她是做过慈善,可她也做了恶。她的功德不足以抵消做下的恶。她不能投胎,要去铁围山恕清自己的罪孽才能投胎。是她,为她换来了功德,抵消了她的罪孽,让她投胎。她笑着,“他们说的都不对。”
“嗯?”
“他们说起任性妄为,目高于顶,不顾法律,只会闯祸。我却觉得,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姑娘。”她的身影渐渐变淡,她的时间到了。“谢谢你,也谢谢你的父母,帮我,帮我的祖上,彻底脱离了断肠锦的诅咒与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