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东洪县的汽车里,桑塔纳轿车在临光公路上略有颠簸,车窗摇下一半,杨絮混着汽油味灌进车厢。司机老陈握着方向盘,眼瞅着里程表指针逼近临平县界,坐在后排的李泰峰书记,目光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突然打破了车内的沉寂:“这次不要往临平县走了,掉转车头,走东光公路。”
坐在副驾驶的周炳乾闻言,急忙扭头看向李泰峰,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泰峰书记,往那边走,那边的路可不好走啊。以前的老路现在被新的给占了,东光路要走牛车道,防汛时拖拉机都陷过三次,坑坑洼洼的。”
李泰峰轻轻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哎,坑坑洼洼的,也是咱们东洪县县自己的路嘛,走起来心里踏实啊。朝阳同志,你觉得该走哪条路啊?”他的目光转向坐在身旁的我,眼神中既有期待,又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考验。
我坐直了身子,神情恭敬而坚定,马上说道:“泰峰书记,我肯定追随您走的路嘛,您说走哪条路咱们就走哪条路。”
李泰峰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呀。不能再沿着我的路走了,事实已经证明,还是你们选择的路是正确的路啊。中央工作会议强调‘治理整顿、深化改革’,咱们的公路建设既要算经济账,更要算政治账。东光公路是‘七五’规划的硬任务,可不能在让老百姓说共产党只画圈不铺路。这条路,朝阳同志,无论在难,你无论如何要打通啊。”
李泰峰话中有话。此时,我偷偷瞥向他,发现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
作为多年的一把手,李泰峰深知,如今的形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往上几任领导,无论是书记,还是县长,基本上都是从本土干部中一步步干出来的,他们凭借着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和热爱,带领着东洪县缓慢却坚定地发展。但是现在,时代的浪潮席卷而来,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哪个县委书记没有省里领导的关系?哪个县长没有厅级领导的提携呢?当然,这些所谓的关系,细细想来,无外乎几种:一个那自然是血缘关系,家族的纽带在官场中延伸,形成强大的支持网络;一个呢,那就是婚姻关系,通过联姻,实现权力和资源的整合;还有一个最为特殊,那就是领导和秘书的关系,朝夕相处的了解与信任,往往能为秘书的晋升铺平道路。如今的县委书记,如果没有省上领导的关系,似乎说话不够硬气了,在政策扶持、资源分配等方面处处受限;如今的县长,如果和市委书记、市长走得不亲近,那在县里说话,也没有什么权威性,很多工作都难以顺利开展。
曾经,李泰峰也以为,自己和周鸿基是有关系的。这个关系,那就是亲密的战友关系,他们曾并肩作战,一起树立了一面改革发展的大旗。那些在盐碱地里冻得手脚生疮的记忆是那么深刻而又真实,彼此之间建立了深厚而又纯洁的情谊。然而,如今看来这样的关系,似乎是经不起考验。
李泰峰沉默不言,车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就在这时,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中共优秀党员,中国保尔吴运铎同志逝世,享年74岁。吴运铎出生于江西省萍乡市,1938年参加新四军,被誉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撰写的自传《把一切献给党》,鼓舞着一代代青年人……”那熟悉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仿佛将时光带回了过去。
李泰峰感慨一句,声音中带着一丝怅惘:“吴先生也去世了呀。他的书我以前读过很多遍,还记得当时啊,应该是83年的时候,我和鸿基同志啊,就在这个黄河滩区的窝棚里,一起读他的自传。晚上的时候,还组织参加突击队的干部召开读书交流会。后来在地委党校,鸿基书记专程又给我们分享了《把一切献给党》,每个人都写了决心书。现在有些同志,嘴上喊着‘为四化奋斗’,心里算的是‘官帽账’啊。朝阳同志啊,一个时代随着一个人的去世,就将彻底的落幕呀。”他的眼神望向远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充满激情与理想的年代,看到了自己和同志们在艰苦环境中奋斗的身影。
我马上接过话茬,神情激动地说道:“泰峰书记,我在部队也读过《把一切献给党》啊,吴运铎老前辈是军事专家呀。他主持研究过无后座地炮,高射炮,迫击炮,都取到了很大的成果。我们当时在军事学习的时候就学过,吴运铎先生是为国防现代化的改善和我军装备工作做出了突出贡献的嘛。这吴老先生虽然去世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着作还是影响着一代一代的青年人嘛。”
李泰峰笑着摆了摆手,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无奈:“朝阳同志啊,时代已经变了,环境也变了。人民的精神也已经变了。不乐观的估计可能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大家都已经不会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了。很多人恐怕也不会再读《把一切献给党》了。”
说完话之后,李泰峰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与失落。今天李学武同他的谈话,对他的心理触动太大了。曾经的泰峰书记认为,自己一路能够走到县委书记的位置上,特别是虽然没有解决副市长,但起码解决了人大的副主任。放眼整个东原市,九县二区里面,也只有他和李显平是副厅级干部兼任县委书记。而李显平已经明确表态,只是暂时性的兼任,等到人选合适之后,将不会再继续兼任县委书记。整个市委自始至终没有人提及免去他县委书记的事情。曾几何时,李泰峰将这件事归咎为两个原因。一个是自己在东洪县形成的威望,东洪县的发展离不开自己这个老牌县委书记,多年的努力让他在这片土地上积累了深厚的人脉和影响力;第二个则是自己和周鸿基的关系颇为紧密,省里市里的领导都会看在周鸿基的面子上,让自己继续在岗位上直接退休。但事实,却将他的幻想彻底击碎了。他满以为和周鸿基关系紧密,但谁又能想到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周鸿基的态度却让他感到心寒。他心心念念为老领导照顾儿子,确确实实在周海英的事情上,自己是违了心的。这也是自己在发现桥梁出现重大问题之后,一直没敢动手彻查的根本原因。到头来似乎领导根本不领情,甚至还有一丝的埋怨之意。自作多情,终究是错付了呀。
想到了这一点之后,李泰峰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但心里又在宽慰说道:“大不了就去市人大养老嘛。人大副主任也是副厅级,并不是所有县里的书记在退休之前都能解决副厅级。其他几个县的书记,退休的时候多数都转到县级人大,政协去。看来,周鸿基对自己还是念及旧情的好,只是自己在这个大桥的事上没有处理好。”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他突然看向我,语气变得平静而从容:“朝阳同志,长江后浪推前浪,就像接力赛一样,一棒接着一棒啊。刚刚我去了领导办公室,领导已经告诉我,东洪县下一步将由你临时负责一段时间,具体时长还不确定。不过我在市委领导面前也提及了啊,你是能够胜任的,下一步我走了之后,小周他们,你还要多照顾一下啊。”
我瞪大了眼睛,马上说道:“泰峰书记,您这是在考验我呀?东洪县的发展离不开您呀。”
李泰峰面色平和,只是伸出那浑厚而又有力的手在我的腿上轻轻拍了一下,语气温柔而坚定:“小周是经验丰富的同志,人品很好,基层的经验也丰富,我初步考虑的是,让他到城关镇工作,朝阳,这件事本来该我做的,只能拜托给你了。小周啊,你以后,要多向朝阳同志汇报思想。我到了市里面,也会一直关心你的进步啊。朝阳同志,拜托了。”
周炳乾马上略显尴尬而又失落的扭头看了我们二人一眼,倒是没有表态。
汽车缓缓驶入东洪县高标准公路建设现场,尽管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但参加劳动的群众们却热情高涨,干得热火朝天。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工人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的劳动画卷。李泰峰走下车,我和周炳乾紧随其后。我们沿着工地慢慢前行,偶尔有基层的同志认出县委书记李泰峰来,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脸上仍然挂着朴实的微笑,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东光公路的现场我已经来过几次,汽车在土路上蹦跳,远远望见东光公路工地插着的红旗,“党员突击队” 的木牌被晒得发白。李泰峰沿着整个东光公路的建设现场,看了几段关键的节点,不时带队的同志交流,询问工程进度和遇到的问题。我跟在他身后,认真听着他们的对话,依稀也是听出来,泰峰书记颇有要告别退场的意味所在。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直到下午4点,我们才返回县城。
李泰峰的裤腿上沾满了泥土,却丝毫没有影响他此刻的心情。他很是惬意地说道:“朝阳同志,现在联合调查组在调查,为什么东洪县的公路全部修成了环形公路,而没有与其他区县串联起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马上回答道:“泰峰书记,我听交通局的王进发局长说过这个问题,当时全县近20个乡镇都没有通硬化路和机动车,县委是考虑实现乡乡通高标准公路的目标啊。所以才将高标准公路修成了两个圈。有了这两个圈,基本上咱们全县所有乡镇都实现了通路通车的目标。”
李泰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当时做方案规划的时候,遭到了不少的反对。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修事实上成本是增加了的。两条路修成圈就要四次与平水河交汇,多修建两条大桥就多花了接近400万。而且有些干部认为,这样咱们的高标准公路就没有与外地联通,公路的功能和作用就凸显不出来。朝阳同志,你说选哪种比较好?你要实话实说。”
我沉思了片刻,说道:“泰峰书记啊,如果实话实说的话,我认为是这样的。咱们东洪县修这两条公路的出发点,那肯定是好的。但是从现实意义来讲的话,,既要考虑当前乡乡通的现实需求,也要着眼长远融入全市交通联动的发展大局。如果能够提前两年实现与光明区、临平、曹河的联通,可能对经济发展的刺激作用会更大一些。”
来到汽车旁边,周炳乾已经打开了车门,泰峰书记点了点头,又俯下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拍完之后又拿着手帕擦了擦手,脸上露出坦然的笑容:“做为领导干部,不能只当‘泥腿子’,还要做‘开路人’啊。既要听群众的‘心里话’,也要看发展的‘大账’。当年咱们修环形路,初衷是‘实现乡乡通’,但现在看来,局部与全局、当前与长远的辩证法,我还得再学习。”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担当,也让我感受到了一位领导者的胸怀。
我心里感慨,看来泰峰书记这个时候是发自内心地在反思自己。人确实应该静坐常思己过,但是一个领导干部每天听到的都是恭维和奉承的话,想要反思自己的问题,看似很平常的事,但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李泰峰回到县委办公室之后,县委办主任兼组织部部长吕连群很快就来到了泰峰书记的办公室里。他面带微笑,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说道:“泰峰书记,看你红光满面的。今天的汇报啊,一定是取得了丰硕成果吧?”
调整干部是县委书记最为核心的权利。李泰峰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间调整干部,那就是在向东洪县的干部证明自己这个县委书记还牢牢把握着县委的人事权。所谓的联合调查组,不过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罢了,根本没什么威胁,大家不要太过担心。这就是李泰峰的精明之处,他从来不说调查组如何如何,而是通过对人事权的把控来向大家证明,县委书记依然是县委书记。
听到吕连群的问话,泰峰书记内心纠结了一下。是啊,被停职对一个县委书记来讲,这不是一个什么体面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情。一个县里干部工作被冻结,通常出现在两种局面。一个是主要领导出现变动,或者存在问题;第二个则是重大的机构改革。显然,东洪县不存在什么改革的事情,那么很明显就是他这个一把手即将出现变动。
李泰峰知道这件事没必要隐瞒,毕竟吕连群作为县委组织部长,关于干部冻结的事估计也就是这两天就要下达到县里,而且学武部长已经同自己谈过话,那自然是不可能再对干部有所调整的。
李泰峰说道:“连群同志,是这样,我去市委汇报工作,市委领导考虑到联合调查尚无结论,这个时候调整干部不太合适,所以经过市委慎重考虑,就决定先将东洪县的人事干部工作做一个暂时的冻结。”
听到这里,吕连群的脸上明显露出失落的神情。这次调整干部,规模颇大,县委书记一口气直接点名的干部就有十三四个,这种情况极为少见,县委书记提拔这么多干部,自然是要考虑其他常委的情绪,作为组织部长,近水楼台先得月,完全可以夹带一些私活,也安排几个人。
李泰峰继续说道:“连群同志,虽然人事工作冻结了,但是干部前期的摸底考察工作,你们可以继续推进。咱们的组织部门一定要把好关呀。现在看来,有些干部在整个大桥工程建设项目上还存在失职的行为。我用的是‘失职’这个词,在反贪局的同志看来,这就是渎职啊。”
吕连群马上说道:“泰峰书记,我们组织部门一向是按照程序和标准来选拔干部的呀。泰峰书记,我有个感悟,干部提拔前是一个样,提拔后就变了。用干部提拔前的标准看待他们,大多数都是廉洁奉公、一心为民的好干部,但真正走上领导岗位之后,有些同志就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分化。”
李泰峰说道:“所以要坚持为民的初心啊。连群同志,你们组织部门还肩负着干部培养和教育的工作嘛。有的同志不能一提了之,提拔之后要经常性的开展谈心谈话,了解干部的思想动态,要把一些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
说到这里之后,李泰峰突然就停下了。是啊,这些问题自己说了还有用吗?这个时候这些事情还是不是该自己来操心了?现在看来,这份操心显然是多余的。
李泰峰淡然一笑,说道:“算了,我说习惯了。这些事情啊,以后就由朝阳同志来给你做交流。”
吕连群在听到人事冻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意识到风向不对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县委书记李泰峰可能要离开东洪县了。从李泰峰的言语之中,也能够感觉到,下一任的县委书记必定是李朝阳了。想到这里,吕连群内心并没有太多波澜,作为组织部长,吕连群在人事工作上要敏感一些,早就在心里盘算出了有可能接任县委书记的几个可能的情况。
李泰峰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了吕连群,对吕连群说道:“连群同志,我给你交个底。下一步,县里很有可能是朝阳同志负责全面工作。所以关于干部使用上的事情,你要多向他汇报。特别是我点名的这些个干部,从内心来讲,他们都是踏踏实实在基层工作的老实人。除了周炳乾之外,没有一个县直机关的干部,不能因为我的原因,影响了同志们的进步啊。”
吕连群内心里已经不知该如何表态,对于泰峰书记,他早已形成了心理的定势,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这一天真的来临,一时之间,精神上都有些恍惚。吕连群说道:“泰峰书记,真的是朝阳同志接任县委书记啊?”
李泰峰说道:“至少要负责一段时间吧,县委书记这事,不好说,他的资历不够,不过这件事市委某些领导已经与我有个初步的讨论。连群同志,你呀,下一步要像支持我一样来支持朝阳同志的工作呀。”
吕连群说道:“泰峰书记,那是必然。”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早了,就补充说道:“那是必然做不到的。您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我能从一个乡镇一把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上,都是你的照顾和提携。没有你,我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啊?我怎么可能对待其他同志像是对待您一样啊。”
李泰峰说道:“哎,你的成绩是因为个人努力加上组织培养嘛,不能归功于我。我呀就要正式为退休做准备了,对了,连群同志,你说的那个音响的事,我要坦然接受了。以后啊天天跟打仗一样,下一步退到二线,我就不操心了,没事的时候也该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跳跳舞打打拳,和公园里的老头一起下下棋。听听音乐也呀享受一下生活嘛。”
吕连群一手拿着烟,一手搓了搓膝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身体微微前倾:“泰峰书记,我正想给您报告这个事儿。今天早上我就想给您送到家里去,但是昨晚拆开一看,发现这音响有质量问题。”他咂了咂嘴,露出懊恼的神情,“我想着给您的东西,肯定要先自己调试好,结果一开机,那杂音刺得耳朵生疼,分明是个残次品。已经打电话给中国总代理,他们说最迟月底就安排人过来换一台全新的。等调试好,我亲自给您送到市人大去。”
他说话时目光诚恳地注视着李泰峰,语气里带着下属对领导的关切,丝毫不见慌乱。李泰峰盯着办公桌上的茶杯,水汽袅袅升腾间,他摆摆手:“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儿全靠电、线来运作,机器设备难免会出故障。连群同志,你也别着急,慢慢修,修好之后拿给我就行。”
“泰峰书记,您放心!”吕连群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得像是在宣誓,“什么时候,我都会完全响应您的号召,服从您的命令,落实您的指示,绝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