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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江水帆舟 > 第271章 赎还时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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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的雪线之下,松林像墨绿色的巨毯一直铺到云杉村的木屋脚下。清晨的霜挂在每一根松针上,细碎地闪着光,空气冷冽清澈,吸进肺里带着股草木与雪混在一起的干净味儿。汉斯踩着咯吱作响的新雪,沿着熟悉的小径往村外跑,怀里揣着个用暖布裹了好几层的粗陶罐。莉娜家的屋顶已经冒起了炊烟,淡淡的,融进背后巨人般沉默的埃尔斯峰晨霭里。

他在那栋有些年头的木屋前停下,拍了拍肩上的雪末,还没敲门,门就开了。莉娜站在那儿,脸颊因为屋里的暖意和久病,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薄瓷般的潮红,眼睛却还像山涧里的湖水,清亮亮地看着他。

“汉斯,”她声音有些弱,带着笑,“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炖了点儿汤,妈妈放了山鸡和你上次说的那种草药,”汉斯把陶罐递过去,手指碰到她冰凉的指尖,心里一揪,“感觉好些了吗?”

莉娜接过罐子,低头嗅了嗅:“好香。”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侧身让他进屋。

屋里比外面暖和很多,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莉娜的父亲,老马丁,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个木刻到一半的小鸟,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覆雪的山峦。汉斯进来,他只是迟缓地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又转了回去。汉斯早已习惯,村里像老马丁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照常吃饭、睡觉、干活,甚至也会和你交谈,但眼睛里总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透不进光。

莉娜盛了两碗汤,和汉斯坐在壁炉边。她小口喝着,偶尔咳嗽几声,汉斯的心就跟着那咳嗽声一颤一颤的。村里的医生早就束手无策,用了各种土方、草药,莉娜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虚弱下去,像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抽走生命力。汉斯看着她纤细的、几乎透明的手指捧着粗陶碗,一股混合着绝望和某种坚硬决心的情绪,在他胸腔里鼓胀。

“汉斯?”莉娜放下碗,看着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猛地回过神,扯出一个笑:“没什么。就是在想……埃尔斯峰后面,是不是真的住着能实现愿望的巫师。”

莉娜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摇头,那点潮红似乎更明显了些:“奶奶讲的那个老故事?用记忆换东西?”她伸手握住汉斯的手,她的手心有点烫,“别信那些,汉斯。记忆……那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了。没了记忆,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她的目光清澈,带着担忧,直直望进汉斯眼里。汉斯避开她的注视,反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没再说话。最宝贵的东西?如果连人都没了,守着记忆又有什么用?他看着莉娜苍白的嘴唇,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像山涧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接下来的几天,汉斯像个幽灵一样在村里游荡。他刻意去观察那些“空心人”。杂货铺的老板娘卡伦,能精准地称量每一份面粉,报价找钱分毫不差,但脸上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爽朗的、能感染整条街的大笑。铁匠布兰德打出的马蹄铁依旧结实匀称,可他不再在休息时吹奏他那把旧口琴了,只是沉默地坐在铺子门口,看着街道,眼神和老马丁如出一辙。他们活着,动作精准,生活顺遂,没有争吵,没有痛苦,但也……没有活力。村子安静得可怕,一种高效率的、冰冷的安静。

汉斯告诉自己,那不一样。他只是需要一点点代价,一点点,来换回莉娜的健康。只要她好了,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可以去创造新的记忆。一定……一定是值得的。

在一个乌云低压、山风呜咽的下午,汉斯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踏上了通往埃尔斯峰背后的小路。这条路早已被荒草和落石掩埋大半,只在老一辈零星的讲述中存在。松林越来越密,光线黯淡下来,参天古木扭曲的枝丫在风中发出怪响,像无数低语。空气冷得刺骨,带着陈年腐叶和湿土的气味。他踩着湿滑的苔石,拨开带刺的灌木,手背被划出几道血痕。寂静压得他耳膜发胀,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格外清晰。

他不敢停,也不敢回头。莉娜躺在病床上咳嗽的样子,老马丁空洞的眼神,还有村里那些失去了某种重要东西的行尸走肉……这些画面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推着他往前。他紧紧攥着行囊的带子,那里面除了必要的干粮和绳索,还有莉娜偷偷塞给他的一块绣着阿尔卑斯小花的旧手帕。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完全黑透,只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就在汉斯几乎要耗尽力气,怀疑这传说根本就是个骗局时,他看见前方岩壁下,隐约透出一点橘色的光。

那是一个洞口,被巨大的藤蔓半掩着,光线就是从里面渗出来的。拨开湿冷的藤蔓,一股混合着草药、灰尘和某种陈旧羊皮纸的气味扑面而来。洞穴不深,尽头燃着一小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佝偻身影。

那就是巫师。他(或者它)裹在一件颜色晦暗、质地不明的长袍里,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是干裂的树皮。最让汉斯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老人的浑浊,而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洞,仿佛已经看过太多,也遗忘太多,只剩下两个吸收一切光线的深潭。

“又一个……”巫师的声音嘶哑,像枯叶摩擦,“来交换的迷途羔羊。”

汉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迫自己走上前,在篝火前站定,能感觉到火焰微弱的热度。“我……我需要救一个人,莉娜,她病了,很重……”他语无伦次。

巫师抬起眼皮,那深潭般的眼睛扫过汉斯,他立刻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代价。”巫师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我用我的……记忆。”汉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最珍贵的一段。”

“展示它。”巫师命令道,声音里没有任何好奇,只有程序化的漠然。

汉斯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画面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带着色彩、声音和那时充盈心间的全部情感。那是去年夏末,在山坡那片开满白色小雏菊的草地上。阳光暖洋洋的,晒得青草发出好闻的气息。莉娜穿着那条浅蓝色的裙子,跑在他前面,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铃铛。他追上她,两人一起摔倒在柔软的草甸上,打了好几个滚,草屑沾了满头满身。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映着蓝天和他自己,然后,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吻了她。那个吻,带着青草的微涩和阳光的温度,生涩、短暂,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他整个懵懂的少年时代,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近乎晕眩的、饱胀的甜蜜和确定感——就是她了。

他沉浸在这回忆里,脸颊甚至微微发烫。他睁开眼,看向巫师。

巫师伸出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指尖在空中缓缓划动,仿佛在捕捉着什么无形的东西。篝火的光影在他脸上跳动,显得那树皮般的皱纹更加诡谲。渐渐地,在他指尖划过的轨迹上,空气开始微微扭曲,一些极其细碎的、像是被撕扯下来的光点,闪烁着,从汉斯的额头方向飘溢出来,汇向巫师的掌心。那些光点里,隐约有雏菊的白色,天空的湛蓝,莉娜裙子的浅蓝,还有阳光的金色……它们旋转着,最终在巫师干枯的掌心里,凝聚成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光滑、内部仿佛有微光流转的乳白色珠子。

与此同时,汉斯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抽走了。刚才还鲜活无比的画面,瞬间褪色、失真。他仍然记得那个夏日下午,记得那片草地,记得他追着莉娜,记得他们摔倒了,记得他吻了她。每一个细节,客观的、事实性的部分,都完好无损地储存在他的记忆里。但是……那份情感消失了。那份让他脸颊发烫、心跳如鼓、晕眩又甜蜜的确定感,不见了。就像有人把一幅色彩浓烈、笔触生动的油画,瞬间变成了一张褪色的、冰冷的老照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再也无法“感受”到当时“为何”那样心跳加速了。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伸手,似乎想夺回那颗珠子。

巫师的手更快地合拢,将那枚记忆珠收入袍中。“契约成立。”他嘶哑地说,然后,将另一件东西递到汉斯面前——那是一小截用皮绳捆好的、干枯发黑的植物根茎,散发着浓郁的、带着苦涩的草药味。“给她服下。”

汉斯颤抖着手接过那截根茎,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还想说什么,想问这会不会有别的代价,想确认莉娜真的能好起来。但巫师已经重新蜷缩回阴影里,闭上眼睛,仿佛他从未存在过。洞穴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股萦绕不散的、陈旧而诡异的气息。

汉斯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洞穴。回去的路似乎变得格外短,也格外漫长。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个初吻的“事实”,一遍又一遍,试图从中榨取出一丝一毫曾经拥有过的情感波澜,但每一次尝试,都只带来更深的冰冷和空洞。那感觉,像是在阅读一段关于陌生人的枯燥日记。

当他终于拖着疲惫不堪、心神恍惚的身体回到云杉村,冲到莉娜家时,天刚蒙蒙亮。他顾不上解释,在莉娜父母同样带着几分空洞的疑惑目光中,几乎是强迫着将那截根茎捣碎,混着温水喂莉娜服下。

奇迹发生了。

几乎是立竿见影地,莉娜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开始消退,急促而困难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她沉沉睡去,几个小时后醒来,眼神恢复了许久未见的神采,甚至能自己坐起来,要东西吃。她看着汉斯,笑容真实而温暖:“汉斯,我感觉……好像好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汉斯,他冲上去紧紧抱住莉娜,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真实的暖意和力量。那记忆被抽走的空洞感,似乎在这一刻被填补了。值得的,他对自己说,你看,她好了,一切都值得!

接下来的几天,莉娜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她能下床走路了,能到屋外晒太阳了,脸颊重新变得红润。汉斯一直陪着她,看着她笑,听着她说话,心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直到那个傍晚。

他们并肩坐在村口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看着夕阳给埃尔斯峰的雪顶镀上瑰丽的玫瑰金色。一切都那么完美,莉娜靠在他肩上,轻声说着等身体再好些,想去山那边看看春天的野花。汉斯搂着她的肩膀,心里一片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满足。

莉娜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点羞涩和狡黠的光,像夏夜的星辰。“汉斯,”她轻声说,“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在开满小雏菊的那个山坡上吗?”

汉斯的心猛地一沉。他点头:“记得。”

“那天你追我,我们摔倒了,然后……”莉娜的脸微微泛红,声音更低了,“你第一次吻了我。”

“嗯。”汉斯又应了一声。他知道接下来该有什么反应,他应该感到心跳加速,应该像莉娜一样有点不好意思又充满甜蜜,应该更紧地抱住她,或许会低头也吻她一下。这些都是“应该”的。

但他没有。

他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客观得像阅读一段文字描述。他甚至能回忆起莉娜当时裙子的颜色,阳光的角度,草地的触感。可是,那份驱动他做出亲密举动的内在情感动力,消失了。他就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被推到了舞台上,却找不到角色的内心依据。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场景的微笑,但肌肉似乎不听使唤。他放在莉娜肩头的手,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莉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眼中的星光黯淡下去,那份羞涩和期待变成了困惑,然后是细微的不安。她轻轻挪开了一点距离,不再靠着他。

“汉斯?”她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汉斯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解释点什么,但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着莉娜恢复健康、充满生机的脸庞,再看看自己内心那片情感被剥离后留下的、呼啸的空白,一股比在巫师洞穴时更冰冷、更彻底的寒意,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失去了它。他真的失去了它。不仅仅是一段记忆,而是那段记忆所承载的、他之所以成为“爱着莉娜的汉斯”的那部分核心情感。

莉娜好了,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可他用来交换的,恰恰是他爱她的、最初的证明。

接下来的日子,汉斯陷入了一种无声的酷刑。他每天陪着莉娜,照顾她,做所有“男朋友”该做的事。但他所有的行为,都变成了一种基于“责任”和“逻辑”的模仿。他知道莉娜喜欢吃什么,会给她带;知道她怕冷,会提醒她加衣服;知道在分别时应该拥抱。但他做这些的时候,内心是麻木的,像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莉娜的眼神从困惑,渐渐染上了失落和伤心。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靠近他,笑容也常常带着勉强。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

汉斯痛苦不堪。他开始疯狂地在村里寻找“同类”,寻找那些和他一样,为了某种愿望而献出记忆的“空心人”。他不再是观察,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心理去接近他们。

他找到杂货铺的卡伦,试探着问:“卡伦阿姨,您还记得……您以前最喜欢在店里放声大笑吗?整个街都能听见。”

卡伦称面粉的手顿了顿,抬起那双隔着一层雾似的眼睛,想了想,然后平淡地回答:“是吗?不记得了。那样好像……有点吵。”她继续称面粉,动作精准。

他找到铁匠布兰德,看着他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曾经总是别着那把旧口琴。“布兰德先生,您……还吹口琴吗?那首《山鹰之歌》?”

布兰德抬起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眼神茫然地看了汉斯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口琴?好像是有过。坏了吧。”他转过身,继续沉默地捶打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

汉斯走在村子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这片弥漫的空白。村民们彼此打招呼,交谈,买卖货物,组织活动,一切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少了争吵,更加“和谐”。但这种和谐是死气沉沉的,没有真正的欢笑,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温暖的慰藉,也没有刻骨的悲伤。他们拥有着看似“完美”的生活——健康,富足,安宁,却集体失去了感受生活滋味的能力。他们是一群被抽走了情感内核,只剩下社会功能空壳的、精致的模仿者。

而他自己,也成了其中之一。

一天下午,汉斯在溪边遇到正在洗衣服的莉娜。她蹲在石头上,用力搓洗着衣物,背影显得有些单薄。汉斯走过去,想帮忙。

莉娜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不用。”

汉斯僵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莉娜停下动作,依旧没有看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汉斯,你变了。”她抬起头,望向潺潺的溪水,眼圈有些发红,“我好了,你却不笑了。你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是不是……我好了,你就不在乎了?”

“不是的!”汉斯脱口而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她真相,想要解释那场交易,想要乞求她的理解。但话到嘴边,他看着莉娜清澈的、带着伤心和质问的眼睛,又猛地咽了回去。他怎么告诉她?告诉她,为了救她,他卖掉了爱她的最初证明?告诉她,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拥有着爱她“记忆”的空壳?这会不会是另一种更残酷的伤害?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

莉娜看着他沉默而痛苦,却无法给出真正情感回应的样子,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她端起木盆,默默地离开了溪边,没有再回头看汉斯一眼。

那一刻,汉斯站在冰冷的溪水里,看着莉娜决绝的背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无边的空洞和寂静吞噬了。他用最珍贵的情感,换回了她的生命,却也因此,永远地失去了与她共享这生命滋味的能力。

赎还?他真的赎回了什么吗?

或许,他只是从一个绝望的深渊,跳进了另一个更庞大、更无望的深渊。而这深渊,并非独属于他一人。

埃尔斯峰依旧沉默地矗立,白雪覆盖,在夕阳下反射着冷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