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清的笑声渐渐歇了,他看着眼前这些人,听着他们带着血泪的控诉,指尖在案上轻轻点着。
帐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布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双在苦难里挣扎的手,正叩击着命运的门。
“安稳日子……”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掠过帐外,仿佛能看到那些蜷缩在营寨里的流民,他们的脸上该刻着怎样的疲惫与渴望。
“你们可知,安稳日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米秀才眼睛一亮,忙道:“将军有何谋划?只要能让弟兄们过上安稳日子,我等万死不辞!”
杜尚清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将每个人眼底的松动与犹疑都尽收眼底。
方才还紧绷如拉满弓弦的气氛,此刻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悄悄漾开了些涟漪。
他心底暗忖,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与其硬逼,不如给他们留个转圜的余地。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茶盏,瓷面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倒让他越发镇定。
瞅着那几个领头的汉子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碍于什么似的抿紧了唇。
杜尚清便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这微妙的沉默:“各位心里的盘算,我大抵猜得几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最左边那个挎着弯刀的壮汉身上——那人方才还梗着脖子,此刻肩膀却悄悄塌了些。
“谁不想图个安稳?前些日子风餐露宿,刀尖上讨生活,难道是你们心甘情愿的?”
这话像是戳中了众人的心事,有人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却没再像先前那样恶声恶气地反驳。
杜尚清看在眼里,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里头,有不少是被逼无奈才走到这一步的。
如今就给你们指条明路,是走是留,全看你们自己。”
说着,他抬手往东边一指,那里的晨光正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亮堂堂的一片:
“过了涂山县,便是咱们丰水县,白水河沿岸全是开阔的河滩荒地。
咱们县人少地多,你们只要肯下力气,愿意开荒耕田,三餐温饱不成问题。
县里三年免赋税,准许每人开垦五亩荒地,一家人若是好好干,来年就可以盖上几间草房,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了!
总好过在各地流窜,被各家驱赶打杀,天天提着心吊着胆,不知下一顿在哪儿,安稳踏实吧?”
话音刚落,就见最开始那个犟头犟脑的后生悄悄拽了拽身边同伴的衣袖,眼里的火光淡了,多了些活泛气。
杜尚清知道,这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些。
杜尚清瞧见三大家代表均面无表情,知道他们并不想就此安生,只做个耕田农夫。
于是叹了口气,示意齐樟将地图拿了过来。
杜尚清将手指移向地图右侧,在几处标着红点的地方点了点:
“当然,各位大头领若不想在此地安家,也可各寻去处。
江南诸府富庶,像这永定州、平安府、镇江府……”
他每点一处,声音便顿一下,“都是商贸云集的重镇,遍地是机会,可比咱们这武川州强多了。”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何况这些地方都在白水河下游,水网密布,舟船往来便利,你们想去哪里,顺水行舟便是,来去自如。”
春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那几处地名旁都画着蜿蜒的水纹,显然是水路畅通之地,不由得眉头微松。
——江南富庶是出了名的,若真能去那里讨生活,总比在这白松山脚下等死强。
阿伽什虽不懂地图上的门道,却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粗声问道:“将军是说,放我们去这些地方?不拦着?”
“拦你们做什么?”杜尚清淡淡一笑,“朝廷要的是安稳,不是赶尽杀绝。
只要你们不再聚众为乱,各寻生路,自食其力,去哪里,做什么,朝廷管不着,也懒得管。”
那几个小头领在一旁商议一番,最后拿了一个主意。
那位矮胖的汉子忍不住问:“那……那请问将军,俺们若是愿意去丰水县开荒,可发些度命的粮食呢?
弟兄们现在就快断粮了,怕是撑不到丰水县,更别提开荒种地了!”
杜尚清早有准备,对韦修平使了个眼色。
韦修平起身道:“这个好办。凡是愿意去丰水县落户的,官府可先发三日口粮,到了地方再按人头领种子,租农具;
所有愿意去江南的,也可领两日干粮,足够你们到下一个码头换些盘缠。”
米秀才眼角的细纹骤然收紧,那双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握着折扇的手指猛地攥紧,扇骨硌得掌心生疼都未察觉。
他在心里暗叫一声厉害——好个杜尚清,原来这步步紧逼的背后,早藏着这般周密的盘算!
放流民去丰水县开荒,既解了眼前之围,又能给县里添丁增力,让那些空着的荒地长出粮食;
指点去江南富庶之地,更是轻飘飘一句话就拆了这几十万流民的抱团之势。
——各奔前程的人,哪还能再拧成一股绳?这一石二鸟的手段,当真是滴水不漏。
他抬眼偷瞄杜尚清,见对方正端着茶盏,指尖轻叩杯沿,神色平淡得像在说件寻常事,可那眼底深处藏着的笃定,却让米秀才后颈泛起一层薄汗。
此人绝非寻常武将,连环计一环套着一环,先是用黑鱼涧的水镇住军心,再抛出活路分化众人,每一步都掐得死死的,半点破绽都不露。
“看来……是真不能再打这武川州的主意了。”
米秀才在心里叹道,指尖缓缓松开折扇,扇面不经意间划过袖口,带起一丝轻颤。
遇上这样的劲敌,硬碰硬只会落得粉身碎骨,还是躲远些为妙。
他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春申和阿伽什,见春申眉头紧锁,显然也品出了其中的厉害关键。
阿伽什虽面露茫然,却也安分地没再吭声。
米秀才定了定神,脸上重新堆起那副温和的笑,只是这笑意里,多了几分实打实的敬畏。
帐外的风似乎都柔和了些,烛火稳稳地燃着,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不再像来时那般紧绷,倒有了几分松动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