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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江南?”昌平低下头,讷讷道。

她从未想过离开京城,哪怕和赵小山决裂,失去了孩子也只是想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从小她独自一人在宫里挣扎求生,没有父爱更没有母爱,教导嬷嬷告诉她,公主虽血脉高贵,可出了这个宫门便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哪怕生活不顺也要顾全大局。

大乾的公主,享受了万民的供养,也要为万民做表率做贡献。

自从父皇薨逝,她便如水中浮萍,完全失去了依仗,那时先帝在世,黄皇后对她们这些深闺待嫁的公主十分不好,她九姐荣安公主便嫁入黄家成了继室后娘。

她以为自己也会继续那样的命运,亦或者成为和胡人和亲的工具。

那时她满心惶恐,像引颈待戮的囚犯,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最终,这把闸刀终于落下,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成了皇室收买人心的工具。

赵家,全家都是泥腿子出身,唯一一个读书人才是‘入赘’的姐夫,若不是和陛下相识于微末,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她一面,更别说迎娶她。

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大哭,却不得不在皇上皇后面前装出欢喜害羞的模样,就这样,帝后二人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将她嫁给了赵小山。

回想这两年的婚后生活,昌平不知道自己过的好还是不好。

赵小山情绪稳定性格温和,还很会伏低做小,从不沾花惹草,对她很好。

可她就是不甘心,父皇在时,她再如何不得宠也是皇家公主,那些官家小姐见了她也要仰她鼻息看她脸色,走到哪里也算受人吹捧。

现在就嫁给这样一个粗鄙的人,就连他的父母哥嫂同样粗鄙不堪,每次和他们同居一室她都感觉要窒息。

她也曾试图改变自己的心态,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把日子过好,可赵家实在过分,内里乱糟糟的,已经官至侯爵还不明不白的不立世子,作为侯爵的嫡长子竟带着媳妇儿在京城开饭店。

就连赵小山的朋友二黑子她都十分厌恶,那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简直令人作呕。

然而她的压抑痛苦赵小山竟不能理解,作为驸马,他竟没有一丝尊卑,还理所当然的希望她能下沉迁就于他。

她是公主,从小便是高高在上的明玉,为何要自甘堕落成为烂泥。

她不要过烂泥一样的生活。

孩子掉了她固然伤心难过,可她内心也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如果降生,体内也同样流着赵家卑贱的血脉,长相粗鄙行止粗鲁,她不要这样的孩子。

这一个月来,她表面心如止水,实则内心如烈火烹油万分煎熬。

她觉得对不起那个小生命,她清楚都是自己不停的‘作’才会导致他胎死腹中,可她实在无法接受他的出身血脉,

她觉得自己就是杀人凶手,是自己亲手杀死了这个孩子,她是个罪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所有的磨难都是她的报应,她这个人不值得被爱也不值得幸福。

既如此,她便用余生来赎罪,每日常伴佛祖左右洗去一身罪孽。

可现在,赵小山竟然告诉她,人其实还有另外的活法。

江南,蒋家……

原来,她也有退路……

昌平抬起眼眸,不确定的问道:“舅舅家会欢迎我去吗?会不会觉得我是麻烦?”

赵小山见她终于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心下十分欣喜,答道:“那是自然的,你舅舅和你姨母一直很担心你,只不过你以前一直在玉太妃那,从来不回信,他们以为你和他们不亲近,看不起他们,我俩成亲他们还差人送了礼。”

“只不过你舅舅和本家关系不算很亲近,最近几年因为田产等事闹得很不愉快,这也是你舅舅这些年过的不如意的重要原因,他失去了本家的扶持,只能自谋生路。”

“你舅母是个温婉的女人, 你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已经成亲了,那个妹妹还待嫁闺中,据说性格活泼举止大方,如若你去了,应该会相处的不错。”

昌平脑海中已经补足了舅舅一家五口温馨欢快的日常,她被这个画面深深吸引,恨不得立马融入进去成为其中一员。

赵小山自然看出了她的向往,“公主,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依然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我也希望我一出生就是大富大贵的高门士族,但既然生于寒微,那我就努力让自己变成高门大家。”

“没有人可以规划我的道路,我的人生,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短暂的迷茫恐惧不可怕,可怕的是向命运低头,沦为命运的奴隶。”

输出一大锅鸡汤后,赵小山又重复了一句:“如果你想去江南,我可以送你去。”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庙的门口。

圆觉寺矗立在半山腰上,站在寺入口,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高山和层层阶梯,甚至连阶梯下广场处的小商贩都看的一清二楚。

一阵晚风吹过,给燥热的空气带来了丝丝凉意,昌平看向远处层峦叠翠高山密林,耳边听着不知什么小鸟的鸣啼,压抑心中许久的郁气像是案板上的灰尘,被风一点点吹散。

既然有活路可走,她为什么要选择死路,她又没有自虐症。

“驸马,我想去江南。”

不要了,统统不要了,什么公主什么赵家什么皇权什么陛下,她都不要了,她只想痛痛快快的为自己活着。

她想去见识见识小康之家的生活,想去看看烟雨朦胧的西湖,想去体验小桥流水的婉约。

原来她不是囚鸟,她也可以翱翔于天际。

这一刻她看向赵小山的眼神充满了感谢,但她什么话也没说。

赵小山自然感受到她心境的变化,他的嘴角也高高扬起,这是他这一段时间以来最开心的时刻。

能安置好昌平,他便再也了无牵挂。

天色渐晚,两人漫步走下台阶,两人都没再说话,可气氛已然和来时完全不同,赵小山看到馄饨摊位还没收,提议道:“公主,来一碗馄饨如何?”

若是以往,昌平绝不会碰这种街边小吃,但她此时心情很好,想着以后去了江南也会徜徉在街边小巷,她欣然同意,并主动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老板,来十碗馄饨,都要大的。”

这次出门除了他们俩,还有朱丰收这个长随以及一个马夫一个护卫,昌平这边除了彩屏彩兰,还有两个老嬷嬷。

既然在路边摊吃,便没必要搞的那么等级森严,他和昌平一桌,下人们单独一桌。

馄饨摊的小老板今天忙了一天,看着天色晚了本打算收摊,没想到竟来了个大活,顿时扬起讨好的笑脸,将众人迎了过来,见赵小山和昌平穿戴不俗,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掏:

“两位贵客快请坐,俺这小摊在这开了好几年了,保证您满意,我听我儿子说有个啥词来着,叫什么,贵人一到棚顶生灰,可惜俺家这店没有棚顶喽。”

朱丰收哈哈大笑,“那叫蓬荜生辉,形容的是你家来了贵客,你家房子都亮堂了。”

这傻子,连这个词都不知道,自己自从跟了主子可是念了不少书的。

老板故作不知,一拍脑袋,“哎呦,我这也不认识字,就听我家那臭小子放学回来说的,我还纳闷呢,怎么来了客人,反而房子落灰了,原来这么回事啊。”

小老板一边唠唠叨叨的说一边手脚不停地将馄饨下锅,看着袅袅生起的烟火气,昌平脸上浮现出一抹轻松的笑。

原来大字不识的人也很可爱。

为什么以前她只觉得粗鄙呢?

昌平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过往,告诉自己人要向前看。

“馄饨好喽,贵人慢吃,小心烫,那边有勺子,那边还有自家做的两样小菜,都是免费的,贵人自便。”

赵小山微笑道谢:“谢了老板。”

看到面前这碗热腾腾的馄饨,浓浓的热气熏得她睁不开眼,胡椒和香菜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一点海鲜独有的鲜味,她顿觉胃口大开,消失了许久的饥饿感卷土重来,她忍不住拿起勺子轻轻舀起一口汤,刚要送到嘴里,就听一旁的彩屏道:

“公主,等下。”

只见她拿出一根银针,将银针放进混沌汤里,发现银针并没有什么变化才放心的将其收起。

“公主,东西没问题,您喝吧。”

昌平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的丫鬟多此一举。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还不值得什么人出手暗害,再说了,从宫里出来,她是临时起意来圆觉寺的,谁还能特意等着她不成。

她轻轻吹了吹汤,轻轻抿了一口,一股前所未有的鲜香充斥着口腔,热腾腾的汤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浑身暖暖的。

小产后她总觉得冷,哪怕很热的天都要盖着大被,这一口汤下去,像是浑身的寒气都驱散了。

“好喝。”

赵小山不喜喝汤,直接夹起馄饨就开始吃,这一天的功夫他跟着跑来跑去,还绞尽脑汁和昌平周旋,体力早就耗尽。

没一会一大碗馄饨便进了肚,朱丰收和车夫他们吃的意犹未尽,又叫小老板煮了几碗。

昌平被这温馨和平的气氛感染,也吃了大半碗,直到什么也吃不下才放下筷子。

朱丰收过去端馄饨时看到旁边的摊位有卖年糕的,这东西倒是少见,他见摊贩是个中年女性,长得虽然普通,但穿着干净,盛放年糕的大瓷盆也擦的铮亮,想着确实很久没吃了,便拿出十文钱买了两份。

一份自己先吃了一块,发现没什么问题将第二份递到赵小山这一桌。

“主子,这是隔壁摊子卖的年糕,我看着挺干净的,您要不要尝尝。”

赵小山确实好久没吃到年糕了,黏米往往都用做工程建造,很少用来吃的,也就前些年丰年的时候吃过几次。

赵小山刚要伸筷子,看对面昌平一脸兴趣,将年糕往前推了推,“公主尝尝,这外面的小吃味道其实也很不错。”

宫里的女人们很少吃年糕,因为这东西粘口,吃完一嘴白,还不好消化。

之前她从没吃过这东西,现在她不想再继续拘泥于过去的身份。

就在刚才她还给自己定了一个人生目标:看遍天下美景,吃尽天下美食,做最自由的灵魂。

“公主,等一下。”彩屏还要拿银针验毒。

“不用那样麻烦。”

“公主……”

昌平知道自己的丫鬟十分忠心,无奈放弃抵抗,待彩屏试完毒没问题了,立马伸出筷子夹了一口年糕,轻轻放进嘴里。

黏黏糯糯的口感,渗出丝丝的甜,瞬间征服了她的口腔,尽管肚子一点都不饿,她还是忍不住伸出筷子夹起第二块第三块。

赵小山见她吃的开心,也被勾起了馋虫,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刚吃一口就见昌平眉头突然紧皱,面现痛苦之色,手中筷子都没拿稳,一下子掉在地上。

“公主,你怎么了?”赵小山急忙扑过去,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昌平。

“我,我肚子痛……”说话的功夫昌平捂着肚子佝偻成一团,脸色白的像纸。

“公主,公主……”彩屏彩兰顾不得别的,急忙奔过来,一把推开赵小山抱住昌平。

“驸马,公主中毒了!”

说时迟那时快,朱丰收反应过来,急忙放下手里的年糕,朝刚才的摊位看去,可哪里还有刚才那个中年女人!

“快,分头找!”两个护卫急忙飞起去寻找。

馄饨摊主已经吓傻了,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贵人,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

“公主,快,咱们回庙里。”

“丰收,快骑马回城,找最好的大夫来。”

说完赵小山一把抱起昌平,急急朝寺庙冲过去。

彩屏彩兰并两个嬷嬷慌慌张张,一脸惊惧,看到驸马抱着公主跑了,也急忙跟在后面。

赵小山从没像这样现在这一刻无助绝望,因为他看到有大量的血从昌平下身渗出,血量很多,多到透过衣裙滴答落下。

“昌平,你,你坚持住,我这就找人救你,你不要死,你死了就不能去江南看雨了。”

此时的昌平已经脸白如纸,唇色白的近乎透明,眉头无力的轻蹙着,眼神半睁半闭,眼神涣散。

“赵小山,我,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要死了……”

“昌平,你别胡说,你能活的,能活的很好很好,咱们还没去江南呢,你别吓唬我。”

赵小山第一次发现圆觉寺的台阶这么高这么长,长到他绝望。

“公主,你千万坚持住,只要你撑过这一次,以后我都收心,我再也不气你了,我跟你好好过日子,你别睡,千万别睡。”

昌平躺在他怀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他心如刀绞,心痛的不能自已。他痛恨自己,想立马找到解药救救昌平,可此时的他双腿打颤手也发软,几乎环抱不住昌平,一个趔趄险些跪在台阶上。

“大师救命,大师救救我家公主。”

彩屏和彩兰在后面大声呼唤,这边的动静很快便引起了寺庙门口守门小沙弥的注意。

两个嬷嬷这时也从后面跟了上来,见赵小山走不动了,两人一起上手,三个人一起抬起昏迷的昌平,很快庙里便跑过来几个和尚,见到刚走的这个女施主身下的血也吓了一跳,急忙喊道:

“快进来,叫住持,我们住持会些医术。”

几人手忙脚乱的将昌平抱进离大门最近的客房,赵小山刚将昌平放下,圆觉寺的住持便走了过来,赵小山刚才已经听到那个和尚说的,急忙将空间让出来。

“大师,奴婢求你救救我家公主,求求你。”彩屏眼圈通红,哭的不能自已。

住持年过五旬,是从南方来的,刚被朝廷任命为圆觉寺新任住持。他出家之前确实学过医,但并不精专,而且这些年都是给庙里的和尚治疗外科跌打损伤的,从未给妇人看过病。此时看到榻上躺着的女人身下湿哒哒的一身血污,也紧张不已,急忙伸出手先给这位女施主把脉。

半晌后住持大师问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是否最近小产过?可是刚吃了活血化瘀的猛药?”

彩屏扑了过来,回道:“是,一个月前确实小产过,可我们没吃过活血化瘀的药,就刚吃了一碗馄饨和几块年糕,可我们都吃了,而且我也用银针试过了,并没有毒。”

彩环疾步走过来,将手里揣着的年糕递到住持大师面前。

住持接过年糕,凑到鼻端仔细闻了闻,又掰开一块放进嘴里尝了尝,很快得出结论:

“这年糕里放了大量的花红,这味药材单独吃并不是毒,并不会对人体有什么危害,所以你的银针才不好使,但孕妇和生产过的女性慎用,会导致血崩。”

“花红味道偏甜,放在年糕里容易被误会为糖的甜糯,不易被发觉。”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必须马上先止血,不过我们寺里止血的药不多,老衲建议最好先行针。”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一个老嬷嬷立马站出来阻止道:“不行,我们是当朝公主,要行针也要等女大夫来。”

“施主,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乃方外之人,行针只为治病救人,现在这位女施主已经流了很多血,情况很危急,等不得了。”

“那也不行,我们公主金枝玉叶,岂能被外人看了玉体。”

“你闭嘴!”赵小山吼道。

“这时候你这狗奴才还添什么乱,都给我滚出去!”

“大师,我是公主的驸马,是她的丈夫,这件事我能做主,我同意行针,救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