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又像一个尖锐的问号,狠狠地戳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是啊,为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大明唯一的天子,理论上,整个天下都应该只有一个圣音!
乌斯藏那些什么王、什么汗、什么法王教王,算怎么回事?这不就是国中之国吗?这不就是分裂的隐患吗?
小吴王殿下这一问,简直是灵魂暴击!直接把他们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老臣,多少年来心照不宣、默认执行的“羁縻”政策,给扒了个底儿掉!露出了里面“得过且过、维持现状”的虚弱本质!
朱祁镇很满意地看着底下大臣们精彩纷呈的脸色,继续加码道:“一个七岁稚童都看得明白的道理!羁縻羁縻,羁得住人,羁得住心吗?
羁得住一时,能羁得住万世太平吗?
前元如何?靠的是帝师总制,靠的是宣政院直辖,靠的是驻军和流官!
虽然元祚不长,但至少在那片雪域高原上,朝廷的政令是通达的,力量是存在的!”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前,目光锐利如鹰:“朕要的不是名义上的归附,不是隔几年送点土特产换一堆赏赐的表面文章!
朕要的是如北庭都护府之于漠北!
是‘明定乌斯藏’!
是朝廷的律法能管到那片高原!
是大明的官员能治理那片土地!
是驻军能守护那里的安宁!
是那里的僧俗百姓,只知有大明天子朱祁镇,不知有什么帕竹阐化王、藏巴汗!
更不需要那么多法王、教王在朕的疆土上称孤道寡!”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乾清宫!
朱祁镇的野心和决心,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他要彻底改变乌斯藏的格局!
他要废除延续了几十年的册封体系!
他要将那片神秘的雪域高原,真正纳入大明的直接统治之下!
“陛下!”户部尚书王佐忍不住了,这得花多少钱啊!
他几乎是扑出来的:“陛下雄心壮志,臣等感佩!然则乌斯藏不比漠北啊!
漠北草原,虽有风沙,尚可驰骋,大军辎重尚可运转。
乌斯藏山高万仞,路途险绝,气候苦寒,空气稀薄!从中原运送一石粮食入藏,路上消耗恐怕十石不止!
至于驻军,万人之师,所需粮饷、军械、被服、药材,将是天文数字!更遑论修建衙署、驿站,设立流官体系!
此非数年之功,更需倾国之力!国库……国库经漠北之战,虽未空虚,但也……也经不起如此旷日持久、靡费巨万的消耗啊!请陛下三思!”
王佐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像雪崩一样砸向那片冻土高原,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王直也紧随其后,忧心忡忡:“陛下,王尚书所言极是,后勤艰难,此其一也。
其二,在于人心,乌斯藏民风迥异,笃信佛法,视诸法王、教王如神明在世,其世俗权力亦根植于宗教威望之中,盘根错节,深入骨髓!
若朝廷骤然废除册封,改设流官,派驻大军,在彼等看来,无异于灭其信仰,夺其根基!届时,三大法王登高一呼,五大教王群起响应,帕木竹巴、藏巴汗再趁机搅动风云……整个乌斯藏必将烽烟四起!
朝廷大军纵能仰仗火器之利一时压制,然则山高路远,补给维艰,叛乱必将此起彼伏,陷入泥潭!届时,非但不能‘明定乌斯藏’,反恐酿成西南大患,动摇国本啊陛下!”
王直说得痛心疾首,仿佛已经看到高原上狼烟四起,大明精锐在缺氧和冷箭中痛苦挣扎的画面。
都察院都御史陈镒也加入了劝谏行列,他更注重法理和程序:“陛下,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定下对乌斯藏之策,行册封羁縻之法,乃因时制宜,考量其地其民之特殊性。
数十年来,虽有小波折,大体相安无事,贡使不绝。
此乃祖宗成法,行之有效,若骤然全盘更改,恐有违祖制,亦令四方藩属心生疑虑,以为朝廷欲行强权,不利‘怀柔远人’之国策啊!”
陈镒直接搬出了“祖宗成法”这面大旗,试图压一压皇帝过于激进的念头。
一时间,乾清宫内劝谏之声此起彼伏,核心思想就一个:陛下,咱得冷静!乌斯藏这盘菜,看着诱人(战略位置重要),但硌牙(自然条件恶劣)还带毒(宗教势力顽固)!咱啃不动,也消化不了!维持现状,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王道!
朱祁镇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依旧在扶手上敲着,节奏不疾不徐。
等几位重量级大佬都发表了“反对意见”后,他才缓缓开口:“都说完了?”
底下顿时一静。
“后勤艰难?人心不服?祖制成法?”朱祁镇嗤笑一声,目光如电般扫过王佐、王直、陈镒等人,“你们说的,是困难,但不是不可克服的理由!更不是大明裹足不前、安于现状的借口!”
他猛地一拍扶手带着怒气道:“后勤艰难?当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粮草辎重何尝不是万里转运?其艰难险阻,比之乌斯藏如何?
朕扫平漠北,建立北庭都护府,难道后勤就不艰难了?
事在人为!
路是人走出来的,驿站是可以修的,粮秣是可以就地屯垦或与当地部落贸易解决的!
办法总比困难多,户部、兵部,朕给你们三个月,给朕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乌斯藏后勤保障方略来,要钱,开源节流!要人,调配精干。
朕不听‘做不到’,朕要听‘怎么做’!”
王佐被怼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又不敢。
“人心不服?宗教根深蒂固?”朱祁镇的目光转向王直和陈镒,嘴角的嘲讽更浓了,
“朕承认,乌斯藏笃信佛教,法王教王威望高,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放任自流!让他们继续在朕的疆土上,打着佛祖的旗号,行割据之实!
他们不是尊朕为‘文殊皇帝转世’,好啊!那朕这个‘转世文殊’,说的话是不是比他们那些法王教王更有分量?
朝廷的政令,披上佛法认可的外衣,是不是更容易被接受?邝埜刚才说了,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帕木竹巴和藏巴汗有矛盾,法王之间、教王之间就没有利益冲突?朝廷要做的,不是一棍子打死,而是利用这些矛盾,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扶持愿意真心归附、配合朝廷政策的势力!
同时,在驻军和流官的设置上,初期完全可以尊重当地习俗,以安抚为主,循序渐进。朝廷派去的官员,首要任务是学习,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习俗,尊重他们的信仰,然后才是引导和治理!朕要的是长治久安,不是杀鸡取卵!”
这番话,展现出了朱祁镇成熟的政治智慧和清晰的战略思路(笑话,我一个穿越来的,边疆政策不比你们熟?拿来主义玩的比你们溜!)。
他不是蛮干,而是打算利用对方尊奉自己为“文殊转世”的宗教优势,结合政治分化、军事威慑和渐进改革的手段,软硬兼施,一步步将乌斯藏纳入掌控。
这比单纯喊打喊杀或者一味怀柔,要高明得多,也现实得多。
王直和陈镒被说得哑口无言,仔细琢磨,似乎……好像……也有点道理,陛下并非蛮干?
“至于祖制成法?”朱祁镇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陈镒,“太祖和文皇帝之时,国力、形势与今日能一概而论吗?彼时北元未靖,百废待兴,对乌斯藏行羁縻之策,是务实之举也是无奈之举。
如今漠北平定,国势日隆,我辈岂能墨守成规,不思进取?祖宗之法,当取其精髓——维护大明一统!而非拘泥于形式,若事事以祖制为圭臬,那朕和诸卿,不如都去凤阳给祖宗守陵算了,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这话说得更重了,直接点明了“祖宗之法”也要与时俱进。
陈镒老脸一红,差点被皇帝怼的憋出内伤,站在那里呐呐不敢再言。
朱祁镇重新坐回龙椅,语气不容置疑:“所以,乌斯藏之事,势在必行!此次其主动送上门来,正是天赐良机,他们不是要来朝拜‘文殊皇帝’吗?好啊,朕就让他们好好朝拜!”
“传旨:第一,接待规格,按胡卿所拟最高级别执行,场面要做足,要让他们感受到大明的富庶、强盛和天威!
第二,沿途所经重要州府,尤其是西安、成都等地,安排驻军操演,火器展示,让他们看看我大明军威!
第三,使团抵京后,朕将亲自接见,地点……就定在新建的‘寰宇同辉殿’(这是朱祁镇搞的新地标,象征天下一统)!接见时,除常规礼仪,安排翰林院选派饱学之士,向其宣讲《大明律》之精髓,尤其是关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根本大义!同时,详述北庭都护府设立后,漠北各部安居乐业,共享太平之盛况!”
这招就狠了!
一边给足面子享受最高待遇(糖衣),一边展示肌肉进行武力威慑(炮弹),一边灌输“大一统”思想洗脑(核心),一边用漠北的成功案例画大饼(诱惑)!组合拳打得相当溜!
“第四,”朱祁镇的目光变得锐利,“也是最重要的!在接见和后续的‘恳谈’中,朕会亲自向他们提出:大明将仿照北庭都护府旧例,设立‘乌斯藏宣慰使司都指挥使司’(简称乌斯藏都司)!
作为朝廷在乌斯藏的最高军政机构,都指挥使由朝廷直接委派重臣担任,常驻拉萨(唐代拉萨称“逻些”)!
三大法王、五大教王、帕木竹巴阐化王、藏巴汗等首领,皆须接受都司节制!
其现有领地、属民、僧兵,朝廷予以承认,但需登记造册,报备都司!其承袭、更替,需报请朝廷批准,由皇帝敕封!
乌斯藏内部纠纷,由都司会同各方调解仲裁,不得擅动刀兵!
同时,朝廷将逐步在要地设立卫所,派驻少量精锐驻军维持治安,保护商路,并选派通晓藏语、了解藏情的官员入都司及各要害之地担任流官,负责税收、司法、驿站管理及与朝廷联络事宜!”
这一条,就是朱祁镇改革的核心!
设立“乌斯藏都司”,名义上保留各势力的地盘和头衔,但将最高管理权、人事权、司法仲裁权、军事控制权牢牢抓在朝廷手里!
这相当于给乌斯藏套上了一个中央直辖的“紧箍咒”,虽然初期可能比较松,但只要套上了,就有收紧的可能!
这比直接废除册封、强行设省要温和得多,但也比原来的羁縻政策强硬了无数倍,是在不动声色地挖掉地方割据的根基!
大臣们都在消化皇帝这庞大而精密的计划。
虽然仍有疑虑,但不得不承认,陛下这套组合拳,既有雷霆手段(展示武力、设立都司),又有菩萨心肠(保留头衔、尊重习俗、渐进改革),还充分利用了对方的宗教心理(文殊皇帝光环),考虑得相当周全。
比他们预想中直接派兵平推或者粗暴废黜册封要高明得多,也更容易……嗯,忽悠住对方?
“陛下圣虑深远,臣等……叹服。”王直终于开口,代表内阁表了态。
他看出来了,皇帝早就想好了且决心已定,计划也有可行性,再硬顶下去毫无意义,不如支持并努力将其完善。
其他大臣也纷纷躬身表示附议,王佐等人虽然心里还在滴血,但也知道大局已定。
朱祁镇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他正准备总结两句,然后散朝。
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礼部尚书胡滢!
这老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他出列,走到御阶正前方,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噗通”一声,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乾清宫瞬间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