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兴十五年,初春。
漠北草原的硝烟与凯歌尚未完全散去,北庭都护府的筹建正如火如荼,井源在哈拉和林忙得脚不沾地,既要安抚归顺的部落,又要规划新城,还得提防那些遁入极北苦寒之地、心怀怨怼的残兵败将。
北京城里的朱祁镇,却已将目光投向了帝国的西南方——那片号称“世界屋脊”、被层层雪山环绕的神秘土地,乌斯藏(西藏)。
这一日,难得的雪后初晴。
紫禁城御花园里,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
朱祁镇难得地抛开了堆积如山的奏折,带着几个孩子在此嬉戏。
七岁的儿子朱见沥(壮儿)、六岁的皇长女嘉善公主,还有三岁的皇次女崇德公主,正围着一个刚刚堆砌起来的、歪歪扭扭的雪人,叽叽喳喳地争论着该给它戴顶什么帽子,周围十几个太监宫女正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朱祁镇站在不远处,负手含笑看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天伦之乐。
登基十五载,扫平漠北,励精图治,他眉宇间那股属于青年天子的锐气沉淀下来,化作了更深沉的威严与掌控力,但此刻面对儿女,却只剩下一个父亲的柔情。
“父皇,父皇,大哥他欺负我!”长女嘉善公主颠颠的跑了过来,眼里含泪巴巴的抱着朱祁镇的腿告状。
“哎呦,妞妞受委屈了。”朱祁镇满眼心疼的摸了摸冻得有些发红的女儿小脸,又轻轻给女儿将头上的雪拂去,随即对侯宝道:“去,把那臭小子给朕提溜……”
“陛下!陛下!”急促而略显苍老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礼部尚书胡滢捧着一份奏折,跌跌撞撞地穿过月洞门,跑了进来。
朱祁镇眉头微蹙,旋即舒展。
能让这老胡头如此失态,想必不是小事,他抬手示意内侍不必阻拦。
胡滢跑到近前,也顾不上仪态,深深一揖,道:“陛下,乌斯藏……松潘卫送来六百里加急文书!”
朱祁镇接过奏折,示意胡滢平身。
他快速扫过奏折上的内容,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凝固,奏折是驻松潘卫(负责联络乌斯藏事务的边卫)的指挥使加急送来的:
乌斯藏两个大最强的地方政权——帕木竹巴(帕竹政权)的阐化王扎巴迥乃(历史上应为扎巴坚赞之子扎巴迥乃,此处为小说设定)与藏巴汗(后藏势力代表)的辛夏巴·才旦多吉,联合了乌斯藏地位最为尊崇的三大法王(大宝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以及另外五大地方性教派领袖(即五大教王:阐化、阐教、辅教、赞善、护教),组成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庞大朝贡使团,携带佛像、佛经、舍利,正启程前往北京,欲向大明皇帝陛下贡献“无上福田”,表达“最虔诚的归附之心”!
“帕木竹巴……藏巴汗……三大法王……五大教王……”朱祁镇轻声念着这些名字,指节在奏折上轻轻敲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个还在努力把一顶小毡帽往雪人头上按的小小身影——吴王朱见沥。
一个念头在朱祁镇心头升起,他对侍立一旁的侯宝吩咐:“去,把吴王叫过来。”
胡滢一愣,完全不明白皇帝此刻叫吴王过来是何用意。
眼下讨论的是关乎帝国西南边疆稳定的大事,吴王年仅七岁,能懂什么?这……这岂非儿戏?
小朱见沥被内侍牵着手带到朱祁镇面前,小家伙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眼睛明亮如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父皇。”
朱祁镇蹲下身,将奏折随意地摊开在膝上,指着上面那些名字,用闲聊的口吻问道:“壮儿,你看,乌斯藏那边,有好多人要来给父皇送宝贝呢。这个叫阐化王,这个叫藏巴汗,还有这三个是大法王,这五个是地方上的小王……他们说,要来朝拜父皇这个‘文殊皇帝转世’。”
朱见沥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奏折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和头衔,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父皇话里的意思。
他看看奏折,又抬头看看父亲威严中带着鼓励的眼神,再看看一旁表情复杂、欲言又止的胡尚书。
突然,他用那特有的、带着浓浓稚气的奶音,清晰无比地问了一句:
“父皇是天下的皇上,那乌斯藏……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王呢?”
“轰!”
七岁孩子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在胡滢的心头!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花白的胡子猛地一抖,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及自己腰部的吴王殿下!
这……这真是从一个七岁孩童嘴里问出来的话?!
天真无邪,却直指核心,一针见血地戳破了明朝对乌斯藏施行了数十年的“羁縻”政策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朱祁镇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先是一怔,随即,他猛地站起身,放声大笑,笑声在雪后的御花园里回荡。
“哈哈哈哈,好,问得好,问得太好了,不愧是朕的儿子!”朱祁镇一把将朱见沥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激赏。
“壮儿,你想要什么奖赏?只管和父皇说!”朱祁镇高兴道。
朱见沥歪着头,看了看他的父皇,想了想道:“父皇,我想……嗯,我想明天不要有人来叫我起床。”
“哦?为何啊?”朱祁镇有些纳闷。
“每天寅时一到,母后就让人来叫我起床,我都睡不醒呢,就要爬起来去文华殿读书……”朱见沥越说声音越小,心里发虚。
朱祁镇闻言一滞,看着儿子可怜巴巴带着乞求的神色,叹息一声,其实他心里也非常痛恨这种所谓闻鸡起舞的教育方式,一个七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被叫起来学习,简直是非人的待遇!
于是笑道:“壮儿,你想饱饱的睡一觉?”
朱见沥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父皇准了。”说罢,转身对一旁的太监吩咐道:“去告诉翰林院那几个学士,以后每天辰时再到文华殿教吴王读书。”
说着,又对侯宝道:“去告诉皇后一声,就说这是朕说的。”
侯宝应声,伸手将朱见沥小心的抱了过来。
他转向胡滢,笑了笑道:“胡卿,听见了吗?连七岁的稚童都明白的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乃大明天子,是天下万民之主,乌斯藏,怎能有如此多的‘王’?!”
胡滢被皇帝的气势和吴王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震得心神激荡,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道:“陛下圣明,吴王殿下天资聪颖,实乃社稷之福!然……乌斯藏情形特殊,自太祖皇帝以来,便行羁縻之策,册封诸王及法王,使其各自为政,互相牵制,而尊奉大明为共主,岁贡不绝。此乃因地制宜,以安其心……”
“因地制宜?”朱祁镇脸上的笑意没了,只剩下冷峻:“胡卿,你熟读史书,当知羁縻之策,不过权宜之计!前元如何控制吐蕃的?靠的是帝师、宣政院!是实实在在的驻军和流官!
羁縻羁縻,羁得住一时,能羁得住百年、千年吗?帕木竹巴与藏巴汗,表面尊奉朝廷,实则互相攻伐,争夺土地属民。
三大法王、五大教王,各自坐拥僧兵信众,俨然一方诸侯!
他们今日能联合起来朝贡,焉知他日不会联合起来对抗朝廷?靠几封敕书、几件赏赐维持的‘归附’,根基何在?!”
说着,他再次指着奏折:“他们这次来,声势浩大,贡献丰厚,看似恭敬无比。可这背后呢?是真心归化,还是借朝廷之名,行壮大自身、压制对手之实?他们尊朕为‘文殊皇帝转世’,不过是给朕披上一层神佛的外衣,方便他们在世俗权力上继续做他们的‘土皇帝’!壮儿一句话问到了根子上——朕既然是天下唯一的皇帝,乌斯藏就不该再有这么多王!朕要的,是如北庭都护府之于漠北一般,是实实在在的‘明定朔漠’!是朝廷的政令能通达雪域每一个角落!是乌斯藏的僧俗百姓,只知有大明天子,不知有帕竹王、藏巴汗!”
胡滢被皇帝这番话震得心头发麻。
他明白,皇帝对乌斯藏的现状早已不满,太子那句无心之言,彻底点燃了皇帝心中酝酿已久的变革之火。
这火,恐怕要将乌斯藏延续了数十年的旧格局烧个干净!
“陛下雄才大略,志在混一宇内,老臣钦佩之至!”胡滢定了定神,知道劝阻已是无用,只能尽力完善,
“然则乌斯藏远在万里,山高路险,气候苦寒,与漠北草原迥异。”
“若强行设流官、驻大军,恐非易事,耗费更甚于北庭。”
“且藏民笃信佛法,诸法王、教王在信众心中地位尊崇,根深蒂固,若操之过急,恐激起变乱……”
“所以,才要借他们这次主动送上门来的机会!”朱祁镇打断了他的话,“他们不是要来朝贡吗?不是要来尊奉朕为‘文殊皇帝转世’吗?好!朕就让他们来,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大明的煌煌天威,让他们亲身体会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央之国’,至于如何处置……”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一脸懵懂却因父皇的夸奖而小脸放光的朱见沥身上。
“传旨:命驻松潘卫指挥使蒋虎,全力协助、引导乌斯藏朝贡使团安全、迅速进京!沿途驿站务必供给周全,彰显天朝气象!礼部会同鸿胪寺,以最高规格准备接待事宜;另外,召内阁、国防部、六部尚书及都察院、通政司主官,明日乾清宫议事,商议……如何‘款待’这些远道而来的‘王’!”
“老臣遵旨!”胡滢肃然领命,他知道,一场针对雪域高原的政治风暴,已在皇帝心中酝酿成形。
而这场风暴的导火索,竟是一个七岁孩童天真的一问。
他告退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被皇帝牵着小手、正仰头看着父亲的吴王朱见沥,心中百感交集:此子,非凡啊!明日朝会,我要不要提议皇帝立吴王为皇太子呢?
(感谢可真厉害的邓复升一个催更符、骇人听闻的熹贵妃两个用爱发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