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嘉树在稷下学宫从五岁待到十五岁,只听过一次这样的钟声。
还是上上一任稷下学宫老宫主去世的时候。
那位老宫主是上一任学宫祭酒梦阳先生的老师,去世的时候卸任祭酒都十几年了,于高龄仙逝,当时学宫的弟子们都没有多么悲痛。
可现如今不一样,现任的稷下学宫祭酒浩然先生从前任梦阳先生手里接过祭酒之位还不到一年,他本人年纪也轻,不可能忽然暴毙。
是发生了意外,还是有人进攻大举稷下学宫?
姬嘉树和姜元元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惶恐。
不管如今身居何等高位,他们都是从稷下学宫里走出来的弟子。在学宫的那些长辈眼里不管多大都还是小辈,在外面遇到事情,他们随时都可以回学宫找师长们帮忙。
稷下学宫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少年时代的家。
可现在,稷下学宫出事了。
两人的手都些抖。
姜元元好歹是一国之君,他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能乱。
“国……”
他假装镇定坐回书案前,刚想喊国师才想起姬墨已经离开。
“你父亲既然已经提前去了,想必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平安无事,”姜元元咳嗽一声,仰头看向姬嘉树,“上阵父子兵。春华,寡人命你速去稷下学宫帮你父亲。”
“这是行走御祷省的令牌,”姜元元拿出一枚金牌放到桌上,“你要多少人都能带去。”
“你要多少人寡人都给你。”
姬嘉树握住金牌,“陛下,如果真有能派上用场的人,我父亲想必已经带去了,恐怕不需要我来。”
“也是,”姜元元一愣,“你初来乍到,怎么知道什么人可靠呢?”
他懊恼道,“是寡人太着急了。”
“没事的,陛下,”姬嘉树上前一步握住姜元元的手,“抱月这个时候派我来南楚,恐怕也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着了。”
“春华,”姜元元回望姬嘉树的双眼,攥紧了他的手。
“万事拜托你了。”
……
……
“嘉树,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请你帮寡人确认一下寡人的师长和师兄们安全。”
姜元元在他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响在耳边,姬嘉树眼前浮现出姜元元说这句话时眼中哀求的神色,在高速移动中吐出一口气。
紫华山到了。
姬嘉树在紫华山前停下脚步,天边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轰隆!”
伴随在雷声之后的,是豆大的雨点。
下雨了。
时值盛夏,忽然下雷阵雨也是正常。可望着天空上降下的瓢泼大雨,姬嘉树愈发心神不宁。
他刚一到山脚,就发现紫华山的护山大阵破了。
这是由稷下学宫内天道十二宫掌院门共同设下的阵法,哪怕是神子也无法单人从外侧打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姬嘉树低下头搜寻,山脚下和远处能看见的山道上并无纷乱的脚印,也没有重甲兵士上山的痕迹。
一切迹象表明,并没有外敌入侵稷下学宫。
“难道说是修行者?”
高阶修行者掠过地面并不会留下脚印。
可如果有陌生的天阶修行者进入南楚,他父亲不会没有察觉。如果只有地阶修行者入侵,不管来多少也不至于能威胁到稷下学宫。
姬墨在离宫前从御祷省带走了十二个地阶修行者,并未带走天阶修行者。
只因南楚境内的所有天阶修行者,除了他父亲和他之外,都是稷下学宫的掌院。
换句话说,南楚最强的天阶修行者们本来就都在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汇聚了全南楚的最高战力,如果内部发生什么事,外面还真没有什么好救的。
姬嘉树定定望着进山的山道。
他这一路前来,没有在路上撞见一个修行者。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如果稷下学宫真的出了大事,他路上至少也该撞见有弟子前往南楚王宫和御祷省报信才对。
可这一路上,别说修行者了,姬嘉树连个普通人或是信鸽都没有遇见。
天地茫茫,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修行者一般。
雨水冲走了紫华山周围的所有气味,姬嘉树什么都闻不到。
他朝着山道迈了一步,忽然停下了脚步。
姬嘉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见了血。
有蜿蜒的血迹顺着山道一路流下,越流越长,越流越浓,随着雨水一点点流到他的脚下。
大雨不停地下,暗红色的血流汇聚成一条小河。
姬嘉树离开南楚跟在嬴抱月身边到处冒险这大半年,也上过不少此战场,见过无数波澜诡谲的修行者斗法。
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修行者的血。
到处都是血。
大雨不停地下。
姬嘉树抬起被血和雨水黏住的脚底,整个人像是入了定一般朝着通往稷下学宫的山道走去。
他五岁那年,牵着父亲的手上山拜师,走的就是这条路。
这一刻,无人牵他的手,他走上的这条路也不再是他之前见到的模样。
一年前,姬嘉树记得嬴抱月第一次上紫华山参加上四宫筛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雨。
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青石铺就的台阶变得异常的粘稠。
大雨将血水冲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姬嘉树踏上山道走过第一个转弯的时候,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看到了尸体。
无数稷下学宫弟子的尸体倒在了山道边。
路边尸身累累。
从他们身上所着的祭服来看,天道十二宫哪一宫的弟子都有。最多的还是上四宫的弟子,以火院、雷院、风院的弟子为主,唯独没有水院。
因为水院唯二的两名弟子都在外面。
当初在永夜长城边,姬嘉树见过战场上尸横遍野的画面,可那大部分都是他陌生的兵丁。
当你看见那些曾经和你朝夕相处,曾经和你在一个屋檐下读书学艺的少年人死在你的面前,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大雨之中,姬嘉树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几乎迈不动自己的双腿,只是僵硬地向上走去。
几乎每隔几步台阶,就有一个尸体倒在路边,每一个尸体都保持着朝山下狂奔的姿势。
可他们都没有跑出这座山。
姬嘉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路上没有撞见任何一个学宫弟子。
因为他们都死了。
死在了向外面求救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