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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寒门宰相 > 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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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政殿中烛火摇曳,众宰相的争论在肃穆的氛围中徐徐展开。司马光面色苍白却目光炯炯,手持笏板立于殿中,声音虽因久病而略显嘶哑,却字字铿锵。

“太皇太后,臣伏见陛下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以安社稷、忧黎元为念。”

“然治国如医疾,必先究其病源,攻其要害。今观天下财用匮乏,民力疲敝,其根源皆在于穷兵黩武...”

章越闻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司马君实此言,仍是那套“变法因财匮,财匮因战事“的老调。

司马光继续道:“兵者,国之凶器也。人不得已而用之,只为除暴安乱。自天宝以降,藩镇割据,五代更迭,九州板荡,生灵涂炭二百余载。此皆因唐室好大喜功,轻启边衅所致。”

说到这里,他目光如电,扫过殿中众臣道:“先帝继统之后材雄气英,以幽、蓟、云、朔于契丹,灵武、河西于党项,交趾、日南于李氏为因,不得不张置官吏,收籍赋役,以本朝比于汉、唐之境,犹有未全,深用为耻,遂慨然有征伐、开拓之志,甚至降下遗诏。”

司马光说到这里,帘后高太后及新君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章越一眼,其余宰执虽未看向章越,但也知道司马光所指是什么。

司马光的长篇大论,恰似其《资治通鉴》的笔法,绵密周详却暗藏锋芒。他先将先帝的宏图伟业轻轻带过,继而话锋陡转。

天子留给章越的遗命是什么,是灭党项收幽燕,续变法。这也是托付顾命所来。

司马光就将这些全部否定。

如果全部否定,那么章越也没有上位的所来了。

“于是就有些边鄙武夫,窥伺小利,敢肆大言,只知邀功,不顾国家之患,大言不惭,自比作为卫青、霍去病。”

“而那些白面书生,便披文按图,玩习陈迹,不知合变,竞献奇策,自谓张良陈平复生。”

“更有聚敛之臣,捃拾财利,剖析秋毫,以供军费,专务市恩,不恤残民,各陈遗利,竟以计研桑弘羊之祸国殃民之士为楷模!”

说到这里司马光话锋一转道:“这些人先后相与误惑先帝,而自求荣位!”

这番话说得殿中气氛为之一肃。司马光将新党众人比作误国之辈,字字如刀。

没有卫青霍去病的本事,去揽这活。读了几年书,就敢自比张良陈平。还有些人居然捧起计研桑弘羊这样祸国殃民之士,为大臣的典范。

最后为了一己之私,而误了整个国家。

司马光、抨击了一番新法后,最后则道:“伏愿陛下断自圣志,凡王安石等所立新法,果能胜于旧者则存之,其余臣民以为不如旧法之便者,痛加厘革。”

众宰相们都诧异地看向司马光,原来说是一切裁革,但现在也说善则留之,不善则改之。

“伏惟皇帝陛下肇承基绪,太皇太后同听庶政,首戒边吏,毋得妄出侵掠,则俾华夷两安。”

“与契丹修好,秉常纳贡,乾德拜章,息征伐开拓之议!稍让闲地与党项,既休息安民,也可示本朝天子怀柔四夷之德!”

“若凡百措置,率由旧章,但使政事悉如熙宁之初,则民物熙熙,海内太平,更无余事矣!”

章越听了心道,还道司马光稍稍改变自己观点,但最后还是恢复至熙宁初那一套。

司马光之言颇能打动人,吕公着等众相听他言语恳切,也是默默叹息。

……

殿议毕,众相鱼贯而出。

张茂则手持拂尘立于丹墀,尖声道:“诸公且回,特进章公留身奏对。“

章越整肃衣冠,随内侍重入殿中。垂帘后高太后与幼帝的身影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章卿,“高太后的声音自帘后传来道:“入冬以后,朝外并无雨雪,灾害甚广,可谓民情汹汹。”

章越执笏的手微微收紧。太后此言,已是将天灾与朝政直接勾连,暗指宰执失德。

“下面的官员说要国家修政事祈禳消伏。现在宰臣之中非同心同德,议政之时常作讥闹,那个章惇尤其不逊,竟将内朝言语拨予外朝。而左揆更是对政令阳奉阴违,下到地方的文书迟滞不发。岂是辅弼之道?”

“官员中朋比为奸者比比皆是,无论朝内朝外都有一等歪风邪气。

章越心知肚明,当高太后当着别人面,如此批评朝廷大员时,对方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

因为要罢免宰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须征求众意,要形成一个舆论。

蔡确身为宰相,章惇身为枢密使,他们不是普通官员。二人在朝中也是根深蒂固,不少官员出自门下。如此突然拿下,人家说你新君刚登基就翻脸不认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下面人心会起动荡,人人思危,中低级的官员也会无所适从。

所以罢免重臣都要投石问路,有个铺垫,制造一下舆论,放出一些风声。现在这个舆论刘挚,王岩叟,苏辙已是办得差不多了,这也是他们送上的投名状,以及投靠高太后的积极表现。

上一次高太后暗示自己罢蔡确,取而代之,这一次公然将问题挑到台面上,就已是有了十全把握,过渡得差不多了,询问自己后就要下杀手了。

相对于崇祯朝五十相,也是高太后政治上成熟的地方。

当然蔡确,章惇被弹劾的罪名,也是高太后讨厌他们地方。

章惇嘴巴臭,整日朝会上要么怼人,要么阴阳怪气,更把立储中高太后的事拿出去大讲。

至于蔡确面上不动声色,但阳奉阴违。

归根到底,就是二人与高太后争‘策立’之功。

“臣斗胆,“章越声音沉稳,“左相乃先帝托孤重臣,纵有滔天过错,还乞太皇太后念其以往的功劳,全其体面。”

他略作停顿,余光瞥见帘后幼帝不安地动了动:“至于枢相...眼下辽使萧禧马上要入京,辽主陈兵白沟,正需宿将坐镇。可否待边患稍解...“

“章卿!“高太后突然提高声调,“老身难道不知轻重?外廷议论谓朝廷自升祔后来政事懈弛,老身也无法坐视不理。这难道也是边患所致?”

“章惇轻佻,更将立储秘闻传于市井。“太后语气忽转温和,“老身失态了,只是国事艰难,需卿这等老成谋国之士主持大局。“

升祔就是先帝神主进入太庙,也就是蔡确从山陵使回朝后这段日子。

不过蔡确虽即将罢去,章越完成了约定。但高太后却始终没有提及章越顾命大臣,章越也不着急。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最后几步,越要沉住气,不要急。

高太后道:“再过两月又是一年。新君登基自是要改元,大臣议了一个年号,有大臣说取'以嘉佑之法救元丰之弊'之意。但老身以为元丰之政不便,当以嘉佑之法救之,元佑亦未尝不可。”

“当然了……元丰之法不可尽变,大抵也是新旧二法并用之,其意只要便民,新旧之法皆可!”

“卿看如何?”

章越听太后此言看似折中,实则暗藏机锋,无论是元丰元佑,政事更张已有趋向。

“太皇太后圣明。“章越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道:“太皇太后圣明,民为邦本,故孟子以民本为论。”

高太后闻言微笑。

章越在元丰时尊孟子为经,提出民本之论,也是附和她政治,一切以便民为去留的主张。

章越道:“然臣以为太皇太后方才所言,元丰之政不便,以嘉佑之法救之。此论,犹倒持泰阿。”

珠帘轻颤,高太后“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

“臣以为这是谁为先,谁为后之论。譬如医者用药,“章越以笏板虚划,“当以主症为本,辅以调理。若元丰之政为症,嘉佑之法为药,则当言'以元丰为本,参酌嘉佑'。”

“而非反客为主。“章越顿了顿,“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佑'字在后,方显本末有序。”

这个放在哲学里,就是谁为第一性的问题。

就好比说理论和实践,到底谁更重要的问题?肯定没有当初说完全要理论,不要一点实践。或者说完全放弃实践,只要研究理论的。

现实中肯定是理论指导实践,实践又补充理论。

第一性就是我们在理论和实践中,更侧重哪个。

司马光方才稍稍妥协说,新法可以不必全改,但后来又说要回到熙宁之初。

这话一看就知道。

司马光因为尽废新法的主张遭到章越等人强烈抨击,所以稍稍退让一些,但不等于说他认为自己错了,只是迫于形势妥协而已。

所以元佑元佑,到底是元字为主,还是佑字为主?

章越继续道:“先帝改元'元丰'时,曾对臣言'丰者,大也'。今若改'元佑',当知'佑'乃助也——天助自助者,岂非暗合太皇太后'便民为本'之训?”

高太后听了章越之言,本是紧锁眉头转而舒缓,帘后张茂则看了心道,章越果真了得,连太皇太后这等铁石心肠的人,都能说得动。

高太后笑道:“卿元丰宰国五年,稍改熙宁之法不善,老身以为嘉也,不过先帝太过执拗不能尽善。”

“所以这元佑的元字也是老身对卿之认可。否则就是佑在元前了。”

“太皇太后明鉴。“章越顺势道“臣以为要治理天下者当用心而不用力,臣思元丰之政所得在于念兹在兹,朝斯夕斯四字。”

章越知高太后文化水平不高,如今大臣们上奏疏和札子都要在奏疏后面‘贴黄’,也就是用黄纸另写一段内容,对奏疏和札子内容进行‘画重点’。

章越于是解释道。

“臣做件事情,始终要将心放在事上,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是念兹在兹。”

“朝斯夕斯则出自朝于斯,夕于斯,取自坚持不懈的意思。”

垂帘后的高太后听章越所言道:“念兹在兹,朝斯夕斯。”

章越笑道:“如沙弥修行,不在晨钟暮鼓之多寡,而在是否时时存养佛心。治国亦然,熙宁之失正在用力过猛,而元丰之得,恰在持之以恒。”

“正如臣少年读书时,其实众多同窗才智不过相仿,最后唯能坚持者,才在此事上分出了上下。”

垂帘后的高太后听章越举得例子通俗易懂,面露欣然。

而高太后一旁的新君稚嫩的声音:“章卿是说,新政要坚持?“

此言一出,高太后张茂则一惊,这五月来高太后垂帘,新君从来不发一言,唯独章越今日在殿时出声了。

满殿肃然,章越精神大震,向垂帘后御座深揖:“陛下圣明。譬如黄河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先帝元丰之政,正是将熙宁激流导入正轨。”

“同时这也是先帝遗命!”

自己执政岂是为了高太后,而是新君。

章越说到这里,言语颇露哽咽,忠心耿耿之状溢于言表。

垂帘后的高太后,张茂则见此章越如此失态,一时也难言语。

高太后对新君道:“章卿四朝元老,又受托先帝顾命,陛下当以稷、契、周公、召公事之!”

新君道:“回祖母,朕晓得了。”

新君说完目光炙热地看着章越,对他露出期许来。

……

章惇府上。

章惇与苏轼二人连案夜话。

章惇将一壶冷酒倾入喉中言道。

“子瞻啊子瞻,如今朝堂上的官员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唯独你不避嫌疑,还记得我这门槛朝哪开。”

满庭月色下,苏轼解下鹤氅接过章惇的酒盏,道:“我亦是奉吕晦叔之命而来。门下侍郎托我问一句——日后朝议,可否稍敛锋芒?”

“哈!“章惇掷盏于案,酒器在烛下泛着寒光。

章惇嗤笑一声,旋即又道:“怎么司马君实不罢我的枢密使了?”

苏轼老实地道:“听说今日留身时,魏国公在庙堂上为你说话了。”

章惇微微讶异,旋即道:“那倒是承他的情了,但我也猜到了,他不愿韩玉汝取我代之。这些日子韩玉汝近来奔走慈寿殿,枢密使的紫袍都快熏出脂粉味了。当然他也指望我在辽事上为他说话。”

苏轼明白,现在都下风传,蔡确章惇罢去后,章越将接替蔡确出任左相,而接替章惇出任枢密使的,则是近来疯狂向高太后靠拢的韩缜。

章越保章惇为枢密使的用意,是不愿让韩缜上位。

苏轼道:“其实太皇太后也厌极了韩玉汝那副谄媚相。”

章惇哈哈大笑道:“韩玉汝真是人品极差,先帝不喜欢他,今连太皇太后也不喜他。”

章惇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要不是辽国大军压境,我这枢密使怕是早就罢了。就这时司马公还向辽国卑躬屈膝,妄图废除新法。”

苏轼道:“辽国七十万骑,实不可争锋。”

章惇道:“有何不可争锋?辽主耶律洪基在国内变法不成。这便趁着先帝驾崩之际,来索要岁币。”

“说是索要与讨要何异?”

“就好比富贵人家破落了,沦落到要饭,还不肯放低身段。”

“人家可有兵马在手呢。”苏轼苦笑道:“子厚,你还未应承我呢。”

章惇顿了顿道:“既是子瞻你出面,我且听你一言,以后在司马君实这……伪君子且让他三分。”

顿了顿,章惇嘴角扯出个冷笑道:“说好了,就三分,多一分不让。“

苏轼苦笑道:“子厚,你还是这性子,明明应承我了,为何不说好话呢?”

章惇正色道:“新法富国强兵,先帝心血岂容毁弃?收凉州败平夏,天下共睹。若司马君实真坏了新法,实是祸国殃民,败了先帝的心血,他日胡马踏破汴梁,他便是天下罪人,他日安敢陪他吃剑!”

苏轼再度苦笑,道:“司马侍郎已病入膏肓,我怕他是没几日了。”

章惇道:“司马十二死了干净,省得看他做张做致。”

苏轼入京以来,也因为新法的问题与司马光吵了几次,也窝了一肚子火。不仅苏轼,程颐范纯仁也反对司马光对新法一刀切的做法。

现在司马光的态度也趋于缓和了,不再是新法必废,而是比照嘉佑之法参定存续。

苏轼性子就是旧党中‘章惇’的存在,有些异类。他性子诙谐,言谈无忌,说话时常揶揄打趣,因此遭到不少严肃沉静,不苟言笑的旧党反感,特别是身为司马光左右护法的王岩叟和刘挚二人,极讨厌苏轼。

苏轼耐心解释道:“司马君实是执拗,但也不至于此。”

……

魏国公府的书斋内,邢恕的皂靴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邢恕也在与章越说着类似的言语。

邢恕道:“左揆并非不退,而是实退不得。我与蔡硕,蔡渭苦劝他数次辞相或是因当初立储之事与太后言支持废除新法,但他都是不肯。”

邢恕说起前几日,他和蔡硕,蔡渭都跪下来求着蔡确自辞相位或者是向高太后表态支持废除新法。

他们说得声泪俱下,但蔡确始终沉默不为所动,打定了主意。

章越听到这里已然有些明白了蔡确的用意。

这时候无论是自辞相位或是表达支持新法,蔡确都难逃身败名裂,反而在这里站定刚住。以后新君亲政后,倒也会给蔡确恢复名誉,甚至恢复相位。

“我明白,章某对持正心怀敬意。到了今时今日他也是身不由己。”

邢恕道:“魏公可否听我一言,执政当以消弭党争,不分党类,兼容并蓄,方是上策!”

章越仔细看了邢恕一眼。邢恕见章越目光如炬,似穿透跳动的烛火。

章越道:“邢和叔,是你真不懂,还是我不懂?”

“纵使有消弭党争,不分党类之事,也是一个结果,而不是目的和手段。双方斗得旗鼓相当了,自然而然会停下来,而不是让谁来收手的。”

“就如黄河改道,非人力可遏。唯有待其自涸,或引洪峰冲之。”

邢恕目泛泪光道:“那魏公可否对左揆手下留情?至在回朝事上,左揆帮过魏公。”

章越摇头道:“持正身不由己,我又何尝救得了他。他既不肯辞相,忍得御史交章弹劾,必是早虑得下一步如何了?”

“解时疟的药材,我已给他备好了,上路时用便是。这方子能治岭南瘴疠。”

“满朝朱紫谁不是身在局中?告诉持正,他的事我必尽力,但力有未逮处,也请他见谅。”

邢恕闻言向章越郑重一拜,亦撒泪而去。

章越在书房里目送邢恕离去,回到桌案边默默道:“辽使已过白沟。你以为太皇太后此刻召我,真是为听什么佛理?”

说到这里,章越回到书房,提笔作墨。

他要写几封寿帖给高太后。

他的字一字千金,写给高太后自是博得她高兴。

就算先帝在时作寿,章越也从不提笔作墨,如今对高太后倒是破例,这也是表示主动靠拢的一等方式。

人嘛,总是皆要斗也要和。

……

慈寿殿内烛影幢幢。

张茂则手捧诏书副本,在青砖上投下修长的剪影道:“吕相等拟定,太皇太后出入仪卫依章献明肃皇后,但故事不可考,便依慈圣光献太后而行。”

吕公着拿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高太后一直在试探自己能否达到章献明肃皇后的地位,但将宰臣中比较刺眼的蔡确,章惇暂时拿下。吕公着,司马光等拿出的,仍只是慈圣光献太后的待遇罢了,推说章献明肃皇后不可考。

“好个'故事不可考'...章献明肃皇后临朝十一载的典章,竟都湮没了?”

高太后转过身来,铜镜映出她鬓边新添的银丝。

“娘娘...“张茂则停顿片刻道,“要三省重拟?””

“罢了。“高太后突然拂袖,“老身计较这些虚礼作甚?这天下终是他赵家的。”

高太后忽叹道:“老身说得不是这,而是今日殿上官家对章越言语之事。”

“官家对章越那声'章卿'...章越之神态……犹然可见。”

张茂则脊背渗出冷汗。他清楚记得午后资政殿上,十一岁的天子仰着脸唤章越时,那双与先帝如出一辙的眼睛里闪过的光芒。

大臣们忠的毕竟是他赵家,就算是吕公着,司马光,韩缜等人在对太后效仿章献明肃太后的仪制上,也是阳奉阴违。

说到底高太后最多只能到曹太后了,不能到刘太后了。

否则司马光,吕公着也会不答允的。

“老奴斗胆,“张茂则跪着向前挪了半步,“章越外柔内刚,这次处置蔡确并不用力,只是让苏辙旁敲侧击。若用他顾命,内臣担心怕是有韩琦让慈圣太后撤帘之事重演啊!”

张茂则跟随高太后多年,忠心耿耿,这样的话自是不顾忌。

韩琦当年让曹太后撤帘的事,也令高太后印象深刻。

高太后道:“章越毕竟是受先帝遗命,乃本朝的诸葛武侯,一直压着则人心不服。说到底老身何尝不是先帝顾命。”

“章越岂可与太皇太后相提……”张茂则说了一半,被高太后截断话头道:“只是在御史连章弹劾下,蔡确依旧不辞相,亦当罢去!老身便担着这骂名如何?”

说到这里高太后有些恨意,蔡确不能主动辞相,就要迫使她罢相,如此逼得她颜面上实不好看。

说到这里,高太后已有了决断,对张茂则道:“今夜宿直翰林何人?”

张茂则道:“邓温伯。”

高太后道:“宣邓温伯至东门小殿,罢蔡确相位……拜章越为侍中兼尚书左仆射!”

……

次日蔡确罢去相位,以正议大夫充观文殿学士、知安州。

宰相去位是带观文殿大学士,以观文殿学士出外就是被贬。

身在府上的蔡确听到此事时,容色不变,似早在意料之中。

这些日子王岩叟弹劾了他十几疏,刘挚七八疏,苏辙二三疏,宫里没有批评御史的意思,任由他们如此辱骂蔡确,章惇。而蔡确他仍是巍然不动,你骂便是骂就是,我照例入宫办差。

直到半个月前,一直挨批的蔡确终于顶不住了,与章惇一起告病在府。

蔡确打定主意,无论你如何弹劾,我就是不辞,你奈我何?

如今逼得高太后罢了蔡确相位,如同大家撕破了脸皮,两边都不好看。

蔡硕,蔡渭都在一旁,蔡确持贬官诏书笑道:“太皇太后终是入我的算计了。”

蔡硕,蔡渭垂头,他知道蔡确此番逼得高太后强行罢去他的相位,固然令高太后名声受损,但蔡确以后日子更难过了。

蔡确转过身来道:“若无章度之在朝,我固然不敢如此,但有章度之在,我方行之。”

“先帝驾崩不过半年,太皇太后便罢去先帝所遗的辅臣,无疑在指责先帝用人不明!还妄图孤立人主,使天下寒心!”

说罢蔡确大笑。

仿佛被辞罢的不是他蔡确,而是高太后一般。

“从古至今妇寺干政皆是恶名!”

蔡硕,蔡渭看了长叹,蔡确这一计确实狠毒。高太后一个孤立人主的名声是逃不了,所以才急命章越为相,挽回名声。

蔡渭道:“只是便宜了章度之,他又未必会回护爹爹。”

“蠢材!“蔡确轻拍蔡渭的面颊,“他既要坐稳相位,岂能不照拂你们?“

顿了顿蔡确道:“我老了,受这点屈辱算得什么。”

“怕得是以后没有昭雪的日子。是了,章度之拜相任何职?”

蔡渭道:“侍中兼尚书左仆射。”

蔡确叹道:“此乃殊礼!”

蔡硕道:“是殊礼,门下省以侍中为长官,门下侍郎副之,章越以尚书左仆射和侍中出任,无论尚书还是门下二省都是说一不二。以后司马君实要听他差遣了。”

蔡确与王珪出任左相时都是兼门下侍郎衔,而章越起步就是侍中,这令他心底怎不泛起一丝嫉妒之意。

蔡确道:“如此倒也合得他先帝顾命的身份。”

蔡确整了整衣冠,对镜将鬓间白发抿得一丝不苟:“记住,明日出京时,要让汴京百姓都看见——我蔡确无愧于心,无愧于先帝!“

……

章府里的菜园。

菜畦泛着青黄,章越挽着袖口蹲在陇间,指尖拨开覆土的枯叶,露出底下新发的菘菜嫩芽。章丞劈好的柴禾整齐码在墙角,木香混着厨下飘来的炊烟,将庭院笼在暖意里。

章越正忙着照料他的菜园,章亘一旁帮忙,章丞则劈柴,而厨里十七娘与新媳黄氏正在整治饭食。

“父亲看这萝卜!“章亘从土中拔出一截白玉似的根茎,泥星溅在簇新的锦袍上——自娶了黄履之女,这少年眉宇间愈发见着沉稳。章越接过萝卜掂了掂。

先帝驾崩百日后,章亘已是大婚,也算放下了他一桩心事。

至于元丰八年这一科因先帝驾崩,便罢去了殿试,直接以第二次省试的成绩排定名次。

章丞虽获得了国子元直通殿试的资格,但因没有参加省试,只好在家中等下一科。

章越如今日子过得颇为舒适,每日晨起冷水敷面,看看书读读经。

章越辞相之后,一直身体力行在家中耕作。

这时院子十七娘步出,满是笑靥地道:“先用饭罢,新磨的菽乳正嫩。“

“好!”章越应了一声,到了院落里。

新妇黄氏正在布箸时,对方乃大家闺秀,侍奉公婆十分恭顺。

饭桌上,章越嚼着自种的荠菜,听着章亘转述朝议。

自先帝驾崩,他这起居郎儿子便成了最灵通的耳目。

蔡确在资政殿硬扛御史弹劾时如何冷笑,还有司马光如何抨击新法,章越听着桩桩件件的事都佐着菹齑咽下。

说到底还是粗茶淡饭最是养人。

自己种得的蔬果,晚上便采了作为家常饭菜。不得不说种田,就是种花家的天赋,章越走到哪种到哪,在建州时整治些桑茶,回到汴京照样种着。

章亘笑章越是学陶侃运甓。

章越则哪理会那么多,但也确实是使自己清闲不下来罢了。

自先帝驾崩后,虽受托遗命,但也经过了小半年的等待和蛰伏。

如今市易法,保马法在旧党连章弹劾下已是废除,司马光又将矛头指向了其他的新法。

章越虽在府上有些作壁上观的意思,但也是耐得住,坐观事态的发展。他早预料到新法会被逐步废除,但对朝廷废除市易法,保马法,他没有表示反对。

市易法他本来就持否定之论,这本是破坏工商之举,只是顾忌先帝的面子,他任相时没有废除。司马光废除市易法,对他而言本就是一桩大快人心。

而保马法本就非常扰民,现在朝廷有了凉州马场后对保马法进行废除。章越也保留了意见。

“保马法既废,凉州马场倒该增派监司。“章越吃饱搁箸,忍不住还是发表了议论。看着窗外柿树,屈指算来,章越离开宰相之位已是快两年了。

之前任相五年时,睡眠一直不太好,但如今倒是轻松多了。现在每日种菜劈柴之后,章越可以与章亘,章丞一起绕着府里散步,或者坐在庭院中喝茶,这等享天伦之乐的日子,这都是任宰相时不敢奢谈的。

不过在废除市易法,保马法后,章越也在进一步思索以后的朝局。

高太后什么时候启用他,这事是不可预见的。

他当然知道罢掉蔡确只是一个幌子罢了,真正决定的,在于元丰之政和元佑之政之间,以后朝廷到底选哪条路上。

同时以后如何高太后相处?

只要高太后仍处分军国事,无论谁出任宰相,都要受她的左右。

高太后权力欲望直比刘娥,不可能让曹太后被韩琦逼迫撤帘之事在自己身上重演。

如何与高太后相处?这让章越想起明朝张居正与李太后之间。

但这事又复杂多了,高太后对自己仍持有顾虑和猜疑。但只有让高太后感觉到放心的前提下,自己才有充分的选择空间,决定大宋未来的路如何走。

这期间章越也时常与韩忠彦,蔡卞,蔡京等人商量,同时让章亘,章丞也闻知政事。

正当章越细思时,院外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

……

京一处僻静宅院内,十数名绯袍官员围坐在青烟缭绕的铜炉旁。炉火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茶盏中龙团茶梗浮浮沉沉。

“蔡持正此番罢相,竟敢妄言'太皇太后孤立天子'!”一名御史拍案而起,惊得烛火摇曳,“大旱如此,当依两汉故事,策免三公。民间皆作言语,烹弘羊,天乃雨!”

“不错要下雨,就要罢新法!”

此言差矣!“角落里的一名年老官员捋须冷笑,“蔡确之罪,实在于独揽定策之功。如此僭越,置太皇太后于何地?“

众人闻言纷纷颔首,却见侍御史刘挚轻叩茶盏。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中,满室顿时肃静。这位新晋的台谏领袖目光如电,扫过在座诸公:“诸君莫要欢喜太早。去了个蔡确,却来了章度之。“

“正是!“年轻气盛的言官忍不住插话,“章越当年许下五年之约,如今食言回朝。司马公德高望重,侍中之位合该......由他出任!“

“不可让章越出任侍中,否则新法岂有尽废之理,此位当归司马公!”

“糊涂!岂有章越一人?“刘挚突然厉声打断,“除恶务尽!岂不闻'三贤三奸'之说?“

他蘸着茶水在案上划出三组名讳:司马光、范纯仁、韩维位列左,蔡确、章惇、韩缜排于右。

“是极,枢府还有章惇、韩缜虎视眈眈,这二人也要一并逐去!”众人齐声道。

“三奸不除,犹四凶之在舜朝!“刘挚声音陡然压低,“蔡确以狱吏进身,韩缜性暴才疏,章惇轻佻无状......“忽然停顿,指尖重重点在最后那个水渍最深的姓名上。

“章越,虽有应务之才,而其为人难以胜任侍中之职…”

烛光下,水痕渐渐晕开,却见刘挚突然以袖拂案,将水渍抹去。

众人抚掌而笑:“侍御史所言在理,举直错诸枉,则民服。”

刘挚笑了笑袖中滑出一卷奏章副本。

“今若蔡确先去,则进司马公,以补蔡确之阙。若章惇,韩缜去,进范纯仁,补门下侍郎之阙;进韩维,补韩缜之阙。”

“至若张璪、李清臣、安焘,皆斗筲之人,持禄固位,安能为有?安能为无?”

众人都是称是。

比起之前旧党势力越来越大了。

弹劾了蔡确下台,旧党风头正盛。

新党另令两员大将监察御史安惇贬为利州路转运判官,监察御史刘拯也被贬为江南东路转运判官。

扳倒了蔡确,如此开了一个口子,当即刘挚主张乘胜追击。

不仅与蔡确同在一个战壕的章惇,还是献上投名状,主动向太后,旧党靠拢的韩缜一律都要罢去。

当然章越也在狙击的行列。甚至张璪、李清臣、安焘也在其中。

众人也是激动,刘挚因为罢免蔡确而升官,这权位也来得太容易了些。

他们自当奋勇向前。

……

来章府宣诏的是张茂则。

“恭贺侍中!”张茂则再度向章越道贺。

“恭贺侍中!太皇太后有言:'论治国安邦之才,满朝朱紫无出章卿之右'。如今重新回朝理政,小人在此恭贺了。”

章越整肃衣冠,目光却越过诏书望向皇城方向道:“不敢拜受!”

对于宰相之位一辞是必须,这都是固定套路。

旋即章越又道:“蔡相如何了?”

张茂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章越一眼,似在掂量言辞分量道:“观文殿学士,贬之安州了。”

章越闻言动容道:“蔡相虽有他罪过之处,但侍奉先帝多年,总是有一些功劳的。”

“说他是狱吏,着实不公。”

张茂则心底感叹,蔡确章惇都得罪过章越,但章越仍是能为二人开脱,足见他心胸之宽广,宽厚待人。

张茂则持重地道:“侍中真是宰相肚量。”

章越道:“不敢当,侍中,左仆射乃百僚之首,镇安四海,我章越才薄,安敢居之。”

“倒不如使文彦博,王安石,他们沉敏有谋略,知国家治体,能断大事。二人出将入相,功效显着,天下之所共知也。”

“只要这任意一人出为宰相,天下则安,如此我附翼于左右,也可乘势而为!”

张茂则笑了笑道:“侍中过谦了,其实天下之事便是这般,你把手握紧了什么都没有,把手松开了,什么都有了。”

“侍中进退从容,谦抑自处,太皇太后对你从来只有赏识和器重。”

顿了顿张茂则知如此不足以打消章越顾虑,又道:“太皇太后已下旨挽留章惇为枢密使了,太皇太后并非要废新法,否则不会取元丰之意了。”

“再说如今辽军铁骑虎视眈眈,没有章公出来视事,如何安天下之心?”

“咱家侍奉太皇太后多年,绝无半字虚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