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的呼吸,让梧惠的鼻腔像是有刀刮一样,传来阵阵刺疼。气体收放的声音在脑内被放大成轰鸣,鞋底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快点,再快点……
这小巧的骨龙可真能飞啊,一点儿不考虑人类的速度。隐隐作痛的小腿反复提醒梧惠还是个伤者的事实。她很担心在找到羽前,钉好的伤口再次崩裂。若是如此,下一次可就不好“收拾残局”了。好在这小骨龙没有钻到那些刁钻的缝隙中,否则真要将梧惠难为住了。她努力跟着它,怕跟丢似的,不断伸出手试图抓住它灵活的尾骨。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后方传来,音浪紧追她的衣摆。她感觉脚下的地面像被巨手掀翻,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前面恰是一扇巨大的走廊窗,被震碎的玻璃流水般洒落。跌在面前的碎片,照映出她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
她狼狈地翻过身,回头看,一百米开外,混凝土天花板像纸片一样被撕开。钢筋扭曲断裂的尖啸声中,一具庞大的骨架破土而出。那是条苍白的、硕大无朋的骨龙。每一根肋骨都像一座拱桥般巍峨,脊椎骨节节攀升,直刺天空。与之前看到的骨架不同,它周身覆盖着盾牌般的鳞片。下颌骨张开时,空气穿过它构造精巧的身体,发出金属摩擦般的风啸。
梧惠仰躺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四周还有碎石簌簌跌落。她看着骨龙掀起了飓风,将建筑的残骸卷向空中。透过被撕裂的天花板,她能看到远处地下二楼断裂的走廊,还有实验室的断面,破碎的玻璃如雨般倾泻。部分区域的消防喷淋被激活了,但已没有水,仅发出刺耳且干涸的喷发声。
应急照明也被唤醒了,廊侧的绿光像黑暗里无数个眼睛。警报声接连不断,另有红灯在天花板闪烁。但受年久失修与接触不良的影响,警报的音调在刺耳的同时如此绵长,像是接连不断的呜咽,濒死一般。先前的伪龙虽造成过破坏,却从未激活过警报。她还以为这种地方没有安装那样先进的安防设施呢。
骨龙的尾骨扫过墙壁,将一整排墙后的电缆卷碎。设备碾成齑粉,火花四溅中,它的身影已腾空而起,直冲云霄。紧接着,它调转龙头,朝着南面的山体疾驰而去。又是一声巨响,地面再次剧烈震动。方才站起来的梧惠再次跪坐在地。她的目光追随着骨龙远去的方向。山体在它的撞击下再度产生震颤,砂石冲天而起,梧惠的视角仅能看到些许弥散的尘雾。
难道那就是莫恩做的……他想做什么?
也不知道莫惟明跟他有没有事。
与那边的巨龙相比,这只带路的小家伙就跟个耗子一样。它被一块落石压住了,正在努力挣扎,却只是徒劳。梧惠上前,用力将那块碍事的石头搬开。小骨龙的肋骨碎成了很多部分。梧惠立刻揪心起来。但它没让她担忧太久。在灵力的作用下,它将自己重新合拢,断裂的部位保留着拼接的缝隙。
有些地方似乎愈合得不太自然,像是接错了位置,所幸对它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小龙的动作变得不太自然,移动的轨迹晃晃悠悠,摇摇欲坠。梧惠总担心这家伙会撞到什么地方,然后再也飞不起来。
她猛摇摇头,甩掉了身上的碎石与尘埃,同时像在提醒自己——做当下最该做的事。
大量的光从破洞涌入这里。眼前的一切似乎更加清晰明了。之前,这栋建筑是这样的构造吗?破除阴影后所有的景象都不再显得隐蔽晦涩。追着骨龙,暗红的走廊深处透着神秘的雾霭,冲过尽头破损的大门后,梧惠的视野开阔起来。
这里是一片较为空旷的区域。几座两米高的柱形培养仓如同墓碑般矗立。仓壁残留的黏稠液渍在闪烁的红光下折射出凝固的、油膜般的虹彩,玻璃内壁爬满蛛网状裂痕,仓底沉积着焦油状黑色物质。空中泄气皮球似的警报声接连不断,不知疲惫。
骨龙忽然呈抛物线状向前坠落,摔得粉碎。梧惠跑上前,还没来得及将它拢在手心,龙的骨渣就化作粉末,完全消融在空气里了。梧惠总觉得,它的使命结束得太早。
锈蚀的合金管道在天花板虬结成网络,某截断裂的管口溢出不知从何而来的空旷的响声。通风口铁网不知被何物由内向外撕裂,扭曲的金属尖刺上钩着几缕半透明的生物组织,正随着气流微微颤动。
梧惠向前几步。路过的灭菌操作台翻倒着碎裂的培养皿,玻璃渣间散落着结晶颗粒。再往前,墙壁应急箱的防爆玻璃呈放射状碎裂。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映入她的眼里。从逃生走廊逐步向这边靠近的人影,并不是她曾熟知的形态。
她的头上,有一处醒目的凹陷。至少四分之一的头颅消失了。对,完全消失。但不是被利器削去,或是被钝器击打变形。梧惠抑制着内心的恐惧,仔细观察着。她发现在羽的颅骨凹陷处,有丝丝缕缕的菌丝随着她蹒跚步伐带起的微风轻轻摇曳。
像被无形梳齿打理的蒲公英冠毛。那些细小的菌丝,也会同蒲公英般飘散。虽然流逝的速度很缓慢,但属于人类的一部分,正每时每刻切实地离开她的身躯。每当她拖菌丝覆盖的左脚向前,右侧太阳穴的缺口就会飘散出光尘,在有规律的警示灯下染上红色。
她缓慢地向梧惠靠近。这动作,让梧惠联想到自己刚受腿伤时艰难移动的模样。
骗人的吧……
一定是冒牌货……对吧?
既非伤口也非腐烂,缺失的颅骨内壁呈现出蜂巢状的生物结构,半透明薄膜包裹着流动的荧光液,无数菌丝正从多边形孔洞中喷涌而出。它们脱离宿主瞬间便化作粉尘,又在两米外重新聚合成悬浮丝线。
“是……师父吗?”
她的声音像是密集的琴弦振动发出的声音。不过并不那么悦耳,也许是绷直的毛线。
声带振动时,她萎缩的那枚眼球在干涸的眼窝里转动。覆盖皮肤的茧膜泛起波纹,那些半透明物质在锁骨位置最厚实,呈现出树脂滴落般的堆积感,而在指关节处又薄如蝉翼,透出底下青灰色菌丝编织的血管网络。
“还是,师姐?师兄?”
她在找自己信任的人吗……梧惠仍不敢轻举妄动。无形的恐惧将她牢牢攥在手里。但比起对自己处境的恐慌,她更害怕的,是承认面前的这种怪物,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女孩。
“莫非是……欧阳?小惠,姐?”
梧惠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是否真的有资格在羽的心中,排在那些重要的人后面。
“要,种花吗?”
羽——如果真的是羽的话,她举起右手的速度缓慢得令人不适。五根手指以半秒间隔依次展开,最终定格在邀请的手势。菌斑在肘关节拼接出蝴蝶花纹,袖管破裂处钻出的珊瑚状菌簇还在缓慢开合。
梧惠很清楚,不管她是谁,她都无法通过视觉来判断自己的身份。难道她的听觉就是完好的吗?绝不可能。她的大脑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就算五官没有遭到破坏,正常的信息处理功能也未必存在。梧惠侥幸地想,也许恰好没有伤到负责听觉的部分呢?语言功能,不还在吗?总不能也是……什么东西模仿出来的吧……
茧膜随着微笑动作崩裂,她的下颚脱落了。一团虹色的孢子云雾滚落四散,斑斓的菌丝从脸颊的裂缝中直立而起,像突然获得意识的胡须一样向四周抓探。
“……来种花,吧?”
她向梧惠伸出的手中,有不明的晶体粉末,梧惠很难判断那是什么。她歪头的角度,刚好让颅侧菌丝瀑布垂落到肩头,脱落的眼球滚落脚边,被她踉跄的步伐踩碎。
仍有菌丝血管在脖颈处搏动,将某种荧光液体泵入正在再生的眼球囊泡,虹膜的纹路复刻了梧惠瞳孔的缩放频率。
梧惠扣住颤抖的手腕。她的表盘不知何时破碎了,细小的玻璃扎进皮肤,她浑然不觉。
“梧惠!”
欧阳的喊声从另一边的走廊出现了。他刚从阴影里现身,就被什么人拽了回去。梧惠从那带血的手套判断,是曲罗生。莫恩说得不错,他们果然更早到达这里。但是殷社的人对形式的解读相当合理,他们明白,此刻贸然上前不过和送死没有区别。不过,他们还没离开。难道是欧阳在等自己,所以殷红没有下令吗?她也在吗?
被那边的声音吸引的羽,缓缓转过身去。她的步伐加快了,似是急于奔向那边的声源。她一边挪动脚步,一边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你有,带种子给我……吗?”
梧惠看到警示灯的明暗交错下,欧阳挣扎着想要出来的投影。紧接着她便听到欧阳的喊话。他已经完全不顾殷社的人是否在场了。
“东西在我手里!我不怕!让我过去……!梧惠,你不要再靠近她!”
难道欧阳忘了,自己的手里也算有半个法器吗?但凭梧惠对欧阳的了解,他虽然是个敢于冒险的家伙,但行事却十分稳健。他大概无法肯定,琉璃心在自己手中是否能发挥出应有的效用。可自己平安完整地存活至今,不也算是一种最好的证明吗?
警报的声音愈发无力了,大约硬件寿命早就走到尽头。弱化的噪声里,梧惠清晰地听到了枪械上膛的声音。她心脏被攥住似的,恐慌要从喉咙里涌出。殷社的人要开枪了吗?虽然这个决策,对理性尚存的人来说才是最正确的,可是……
这也绝对不是欧阳希望的,更不会是羽的师门所希望的。
下定了某种决心,梧惠突然拔腿上前。不能让她靠近——绝不能!
在冲出去的一瞬,腿上传来剧烈的痛楚。这突如其来的感受抽走了梧惠的力气。她跌倒了,但她立刻用前肢撑起自己。爆发的肾上腺素很快覆盖了这种不适的感受。梧惠全力扑向羽,死死将她按倒在地。
她剧烈挣扎,力量惊人,远超梧惠的预料。她的身体不该这么强韧,她应该是虚弱的,可此刻像是一头挣脱锁链的野兽。梧惠骤然意识到,她的肌肉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保护的本能,不再受控制地运作。
梧惠从背后抱紧她,双臂死死箍住她的肩膀,将那半颗琉璃心紧贴着她的胸口。她太用力了,感受到琉璃传来滚烫的炽热感,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几乎要凹陷、嵌入法器里了。
梧惠拼尽全力压制羽抽搐挣扎的身躯,血的涓流从裤脚流出。她紧闭双目,屏住呼吸,疯狂地祈祷——也不知道向谁。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不知是否有什么回应她的请求。奇迹发生了。
羽身上的菌丝像被烈火灼烧,迅速枯萎褪去,斑斓的颜色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丝残存的痕迹在皮肤上晃动。她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一瞬。但羽还在挣扎,她的手臂向后弯折到非人的弧度,手肘击打在梧惠的脸上。她忍着钝痛没有松手,可生理性的眼泪已经溢了出来。
“让开!”
欧阳终于挣脱了其他人的束缚,冲了过来。他手中握着一串白色珠子的手链。在他同时抱住两人的时候,警报灯与鸣声骤然熄灭。
四周的黑暗瞬间变得浓稠。远方的手电光猛然亮起,照射向这个方向。光柱扫过的范围里,梧惠看见空气中舞动着浓郁的灰色尘埃,或说,孢子。
但它们无法靠近三人。
它们像是撞上一层无形的屏障,刚触碰到范围边缘便被弹开,纷纷在光束中飘散,无法再向前侵袭。梧惠心跳剧烈,手中的琉璃心脏仍在发烫。
而怀里的羽,终于停止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