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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我军后方发现赵军骑兵,正朝着邢丘方向移动。”

王齕率军出邢丘是为了驰援河阳,不是与赵军野战,故而携带的都是行动便捷的步兵与骑兵。

他此刻正披坚执锐,跨坐在高头大马上,行走在大军中间,听完斥候的汇报,他老而锐利,如同猎鹰一般的眼睛,露出一抹精光,潜藏着某种计划得逞的兴奋。

他不动声色道:“传令下去,身后赵军不过是一支游骑,大军继续前进,全速赶往河阳驰援,务必将赵军主力击溃与河阳城外。”

斥候只负责刺探军情,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带回来汇报给自己的将军。

至于将军如何判断,下达怎么样的命令,这不是他们能够插嘴的事情。

在军中,他们的个人判断,只会影响自己,最多再加上几个自己的好友同乡,告诉他们身后的赵军很多,很危险,提示他们小心。

尽管如此,他们还要精心挑选信得过的人说,以防泄露军情,最后触犯军法。

又或者是谁也不告诉,但时刻提防着危险,在紧要关头拉着自己的兄弟一起躲避。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

斥候本就是军中最精锐的士卒,也是最容易立功,最容易死亡的。

只要有战事,他们离开大营后,便每时每刻处于危险之下。

故而,早就有着一套独属于斥侯之间的潜规则。

那就是绝不向将军表达自己的看法,因为那毫无意义,反而还可能会被当作是扰乱军心,死在不该死的地方。

斥候接过王齕的命令,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停下的战马,在斥候的驾驭下,以极高的难度姿势,完成小圆掉头,沿着大军的行军路线,往后面走去。

边走边传达命令。

同时,王齕身边冲出一名士卒,朝着队首而去,传达新的军令。

王齕骑着高头大马,回首朝着身后望去,入眼是绵延看不到尽头的秦军队伍,他的视线,继续向远处延伸。

一直到看不见一个人,也不舍得收回目光。

“杨端和,老夫这条命死不足惜,别辜负了大秦和王上。”

王齕回正身子。

这一次,他那因为长时间赶路而苍老疲惫的身体,忽然迸发出一股全新的能量,仿佛让他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悄然挺直身子,双目炯炯地眺望着队伍最前面,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的时空下。

王齕有所平静的内心,再度燃烧起沸腾的鲜血。

初次上战场,是渴望建功立业,渴望为大秦杀敌建功。

这一次,他隐隐约约察觉到这是人生最后一次,可能回不去了。

也可能回去后,也活不了多久了。

但是,他的心中只有坦然与热血,紧张和害怕是年轻时所特有的心情,那份紧张下还藏着份冲动。

今天,他很冷静,他明知道前方会有埋伏,明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却仍旧泰然处之。

为了大秦,为了王上的一统大业,他愿意把自己的这把老骨头,扔在攻赵的战场上。

战争没有不死人的,他早就有所准备了。

陡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看到远处冲来一支黑色的箭矢,贴着地面快速飞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视线中的黑色箭矢也开始显露出真实的面目。

“将军,前面发现赵国骑兵,人数万余,正朝着我前军袭杀而来!”

王齕端坐在战马上,结合部下汇报的情况,可以确定赵军耐不住性子动手了。

这是王翦早就料到的,已经密信中告诉他,并提醒他小心提防。

但是!

提防?

王齕稳了一辈子,小心谨慎,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这一次他不想小心谨慎,不想提防。

他要进攻,即便是被赵军埋伏,他也死在进攻的路上,而不是被赵人围困到死。

“传令,骑兵楚斩迎敌,拖住赵国骑兵,大军停止前进,防备四周敌军。”

王齕的命令刚刚下达,一支裹挟着疾风射来的利箭迎面而来,正中打算前去传令的秦军。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然后是遮天蔽日的箭雨落下。

“继续传令,步兵固守,弓弩兵上前,射杀赵骑!”

王齕面对头顶落下的箭雨,丝毫不惧,他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从侧翼杀来的赵国骑兵,一股浓郁的煞气腾然而起。

老将,老将,老的只是人,不是心,不是战意!

“骑兵,随我冲锋!”

王齕一声吼出,其胯下战马,扬起前蹄,与主人心意相通,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悲壮的嘶鸣。

是老将战血犹热的悲壮,是人老战心依旧的坚韧,是凡人不敌岁月的无奈...

“冲!”

战马四蹄翻飞,王齕手持着长剑,俯低身子,单手挽住缰绳,环抱住马脖子,让自己能够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他侧着脸,观察着迎面而来的赵军,另一只手挥动着长剑,挡下飞来的箭矢。

他和战马,贴在一起,仿佛合二为一。

......

“本将正面冲杀,你带人绕过秦骑,直插秦军腹部,将其拦腰截断!”

赵军在李牧的命令下,一分为二。

一支随着李牧继续向前冲锋,另外一支,如同从树干上劈下去的木条,斜着向前,绕过正面的秦军,越离越远,朝着他们的背后而去。

李牧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身后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赵国边军,他们追随李牧歼灭过十万匈奴。

这是他们的骄傲与荣誉,也是他们对李牧的信任。

秦军很强大,这是天下公认的。

但是,他们跟在李牧身边,便觉得这天下无人能挡。

这是主将传递给全军上下。每一个士兵的战意和信念。

对于这些人来说,李牧就是他们心中的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所以,他们才会跟着李牧冒险而来,且信心满满,战意盎然。

若是换个其他的将领,作为训练有素的精锐,他们也会跟着来,但绝不会像跟着李牧这样,勇而无畏。

李牧从副将手中接过战旗,他松开战马的缰绳,强而有力的臂膀单手举起战旗,在迎面的疾风中猎猎作响,另一只手持着长剑,剑身向前,剑柄收在小腹侧。

他踩着单边马镫,单腿站了起来,将战旗高高举起。

迎面而来的疾风,不仅吹得战旗作响,更是吹得他脸上得肌肉抖动。

李牧侧头避免疾风灌进口腔,大声鼓舞道:“赵国的儿郎们,与秦决战就在今日,赵国胜与不胜,就拜托诸位了。”

“随本将杀敌!”

骑兵如风。

李牧话音尚未被疾风吹散,最前面的士卒耳边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双方骑兵的前部已经接触在一起。

李牧将手中的战旗放倒,装在顶端的锋利旗头,随着战马的急速狂奔,迅猛有力地刺向一名秦军骑兵。

锋利的青铜尖刃,不费吹灰之力,划开骑兵的简制甲衣,刺穿他的身体。

战马的冲击力并没因为这名骑兵的阻挡,而有所衰减,反而是推着骑兵的尸体,将他从马背上推了下去。

李牧单手挑动战旗,带动着挂在上面的秦军尸体,朝着身边的其他秦军挥去。

旗杆抽到躲避不及的秦军,将他们拖到马下。

李牧举着战旗,以肩关节为圆心,挥动一周,把身旁的秦军全部逼退,在身边清理出来一块空地。

他将挂在旗杆上的尸体抛掷出去,然后尖刃朝下,用力插入地面。

李牧俯身弯腰,右手向前探去,拉住旗帜,将它拽升至倒过来的旗杆尾部。

“呼~”

还不等李牧起身,耳边传来挥动长兵器时,划破空气的呼啸声。

凭借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李牧压下起了一半的身子,将头贴着战马的脖子,侧头向旁边看去。

同时,手中攥紧长剑,随时准备出手,击杀趁他不备,前来袭击的秦军。

只是看了一眼,李牧便果断舍弃自己的战马。

回头看向旁处,锁定距离最近的一名秦军,侧身驾驭着战马,小心地靠近过去。

忽然,李牧抽出伸在马镫里面的脚步,纵身一跃,将旁边的那名秦军撞落马下,他则是稳稳坐在那名秦军的战马上。

同时,他拉住缰绳,驾驭着战马朝着跌落的秦军冲过去,挥动手中的长剑。

在秦军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长剑便砍入他的后脖颈,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另一边,李牧原有的战马,被杀来的王齕,一击毙命,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抽动着四蹄。

生机消散,但是四只马蹄,还在下意识地奔跑,打算带着他的主人勇往直前。

“小辈,你可识得老将王齕?”

王齕腋下夹紧长戈,拉着缰绳,原地调转方向,绕了半圈,戈头始终转向李牧。

李牧在新的战马上面坐稳,看着老态龙钟的王齕,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战场上凶险万分,彼此还是敌对两军的将领,应该是死敌见面分外眼红。

而李牧则是不慌不乱地看了眼远处的战场形势,分出去的那支骑兵,已经接近秦军的中军,轻松寒暄道:“老将军花甲之年,发鬓洁白,不留在咸阳安享晚年,怎么还要上这杀戮场来?莫非是秦王无人可用,只能请老将军出山?”

“秦国无将,大败赵军,俘虏老将庞煖,尽收数万赵军精锐,若是有将,恐怕早已拿下邯郸!”

王齕年纪大了,心态却没有变得更为平和,一句话堵死李牧后,主动挥着长戈杀了过去。

本来,以他的年纪,更适合立于中军之中,指挥大军厮杀。

然而,敌众我寡,只有亲自冲锋,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士气。

“老将军,记好了!斩你者,雁门,李牧!”

王齕长戈挥来,李牧不躲不避。

方才是被王齕偷袭,他不得不避其锋芒,此刻大家面对面厮杀,他对自己的实力是有信心的。

......

大战持续到夜间子时,战场上燃起一团团篝火。

通过微弱的火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遍地残臂断腿,残破的两军战旗,还有缺胳膊少腿的伤残赵军士卒。

李牧站在一辆临时清空的辎重车前,满头华发的王齕安静地躺在车板上,闭着眼睛,神情祥和。

他将断开的两截长戈,断口处对齐,从衣服上撕下来一根长布条,缠绕在断口处,将断戈连接起来。

他小心地把长戈,放在王齕的手边。

“派人将尸体送到邢丘,务必小心,不可有任何闪失。”

将军难免阵前死,瓦罐难免井边破。

双方是敌对的,但王齕花甲之年,为自己的国家,在战场奋勇厮杀的精神,赢得了李牧的尊敬。

李牧相信,如果今天阵亡的是他。

王齕也会派人把他的尸体送回给赵军,这是对对手的尊重。

士兵牵着缰绳,拉着马车缓缓离去。

一名斥候纵马而来,还不等战马停下,便跳了下来,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好在最后单膝跪地,双手撑着地面,这才稳住了身体,说道:“将军,我们身后的秦军撤了,已经转回邢丘。”

王齕军覆灭,杨端和撤了。看似赵军胜了一场,但战事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知道谁赢谁负。

深秋的凉风吹过,李牧宁静地接住所有的秋风,凉意让他足够清醒。

“没时间了。”

李牧朝着南方看去,夜色下,视线能够看到的距离极其有限,连战场的边缘都看不到,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团团篝火。

又侧目看向北方,定睛不动,他仿佛看到了屹立在邯郸以南,拱卫国都的野王。

李牧只觉得分身乏术。

打扫战场,来不及了。

好在已是深秋,短时间不用担心尸体发瘟。

“再派人去通知野王,告诉守城将领,不得擅自出城,不得与秦军接触,死守野王,等待大军支援!”

李牧最后做出选择,让野王先撑住,他要去救那些被秦军围困的将士,成与不成,总要一试。

那些被围困的将士们,目前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秦军主力渡河北上,南岸的防守必然会有所松懈,这就是赵国的机会。

李牧沉声道:“传令下去,撤离战场,大军返回河阳,明日辰时渡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