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在模糊之中渐渐清晰。
剧匮看清了走到身前的人……意显眸光清,雾尽眉峰出,是脸上带笑的明朗少年。
辰燕寻!
他好像听到了心底的一声叹息。极年少,极遥远。
“先生!那人凌辱百姓,当街触法,为何不刑责于他?为什么把我拽回来?”
“那是郡王之子……”
“先生不是说,法无二门?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难道他不避法,法要避他——先生!你做什么去?”
“我教你的,是真学问。法不是假的,法永远存在,为人师者,当恒言成书,提剑为证——剧匮,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剧匮?”
“您说当初捡到我的时候,我家遭了贼,我躲在一个柜子里……”
“不,我视你为珍,怎会用心草率。匮者,缺也。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想告诉你——万事有缺,人恒填之。你能活下来,是有人为了保护你付出一切。你现在愿意保护别人,替人伸冤,这很好。去三刑宫吧,那里可以实现你的理想。”
先生的背影,消失在熊熊的烈焰中。
就如一身朽味的明天子,消失在齐人的铁蹄下。
原来光明的人和黑暗的人,告别世界的方式都相同。
后来他走上了天刑崖,后来他听到了声威石,后来他有很多的老师,他成了铁面无私的“剧真人”……
人生真是飞之于弹指啊。也焚之于烈焰。
三刑宫前前后后多少年,法家古往今来多少人,都为法而行,为法而死。他走到了天刑崖,才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坎坷泥泞,才明白在这条路上留下的脚印,是多么深刻的故事。
刚才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先生。
尽管他是个从不做任何指望的人,却也不免……在骤然明亮而又骤然熄灭的光里,感到怅惘。
而眼前的少年的面容是清晰的。他所失去的规矩线条,被人拆解的道,好像在这张造物的脸上,以另一种方式明确。
世间自有规矩,但规矩同他想的不同。
“剧匮,你多大年纪来着?曾经找过你的情报,但我记不得了……六十岁?七十岁?”
辰燕寻走到面前来看他,脸上带笑:“白活这么多年吗?尚不知这个世界是怎样。”
权力必然是自私的,是绝对排他的。那些已经把握现世权力的当权者,怎会容许有人来染指?
主持黄河之会的权柄,不过是个担责的名头。龙君失位的场合,太适合一些故事的发生……还真想改变世界啊?
辰燕寻走到这里来,用了很长时间。懂得把握分寸,是真的吃过教训。
难道走到绝巅的人,还可以继续天真吗?
对上姜望或还需要几分掂量,因为他交游广阔,人脉遍布天下,有很多力量会支持他。有更多力量虽然不支持他,但也会保证他的安全。
对于剧匮这样一个坐在注定要被轮换的位置上,本身又从来不近人情、刑塔独坐的人……
这现实该叫他看清!
辰燕寻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踩着剧匮的神意,碾着他的法,叫他看清那些所谓的规矩,是怎么被践踏的。
剧匮仍然站着。神意完整,肢体健全。
辰燕寻并没有杀死这位固执的治法真君,清醒的时候,他的剑一直都很有分寸。痴呆的时候……他不在危险的时候痴呆。
要杀剧匮,太虚阁不可能坐视,公孙不害不可能袖手。即便不顾阻拦,强行将之杀死,也难以面对无穷后患。太虚阁的反应难以预料,三刑宫的反击必然凌厉。
分寸就在这里——一个小小的教训,停在命门前的剑光,是恰到好处的清醒。
人不能一直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想来所有人都需要一个更清醒的法家真君。
剑光好像不曾出现过,但清楚地横在剧匮眼中。
他明白只要一个眨眼,或者辰燕寻一个动念,忘我之剑就会让这个世界遗忘他。他明白这缕剑光在等他……等他清醒一点。
但是他不清醒吗?
现实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他真的不知道吗?
铁面无私,不近人情。正是看到了太多的所谓世界真相,明白只有公正才是对弱者的温柔。
但为什么还有奢望,为什么还会相信。为什么在姜望提出要让大家一起参与黄河之会时,他板着脸,却第一个说……“也行”。
为什么那么的积极!为何会整夜整夜地在那里研究比赛规则,只希望在照顾诸方利益、获准诸方认可的情况下,尽可能的让比赛公平,让更多的人享有机会?
只是因为天生做事认真吗?
还是因为相信那些所谓的“世界真相”,并不真正代表这个世界?
只要说一句“我知道了!”
这一切就结束。
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不会有人给他屈辱。
他已经修到了这般境界,只要不与人相争,不挡更强者的路,就没有危险,不会被谁针对。想要权力,可以拥有很多。只想研究学问,潜心修行,也可以回规天宫。
他太清醒了。
所以他始终闭着嘴,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教你的,是真学问!”
他想若是一切结束于此,也就如此。他想他对得起这个“法”字,对得起法家的宣称——以身传道,遂有法传。
闭上眼睛应该是剑光绝命,剑气横天……应是无穷又无边,永恒的黑暗。
可是他的世界并没有完全地沉下去,他看到的风景不同于想象。
的确有黑暗,但他似乎看到焰光。那缕不屈的、燃烧的火焰,烧死了他的先生、和那位明国郡王之子的火焰,才是他这一生,可以称之为永恒的留念。
原来年少的火。从未熄灭……吗?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站在他身前。
熟悉而又有些陌生。
这人穿着一身非常尊贵又很见威严的天君袍,但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长发簪青玉,悬腰如金梁,过于的挺拔了。像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绝高之山。
他的身形并不过分高挑,但在剧匮的规矩棋盘里,在剧匮的视野中,却近乎无限地拔起。
此山……柱于天倾时。
而人们看到,通过太虚幻境、通过天幕转映,看到沉默了许久的镇河真君,只是一个抬步,便走进绝巅之笼,涉足真君战场。
内府场的半决赛高潮迭起,但观众视线都不自觉地偏转。
正在解说内府半决赛的呼延敬玄,嘴里也只剩“嗯,啊,宫希晏这个招式,啊,是宫维章,咱们再看看,认真看,啊……”
无人在意。
镇河真君和剧匮站成平行的两条线,身形在剧匮之右前,不过半步远。
他的左手握成拳头,悬停在剧匮的两眼之前,剧匮所见的黑暗和焰光,大约都来于此。
或者令人安心的是,长相思还在剑鞘里,剑还挂在他的腰上。
他的右手只是静垂着,五指绝不凌厉地舒张,这似乎是一个温柔的信号。
他的眼神也很平静,只是平静地看着辰燕寻——
“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他的声音几无波澜。
这问题也大约没有杀气。
他悬停在剧匮面前的拳头,慢慢地张开……这时候人们可以看到,一缕自无生有、变幻不断的剑光,在他的掌心,如游鱼般跳跃。
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张开五指,像绽开一朵倒扣的花。可掌心的力量却向内陷,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这缕剑光捏碎了。
不知何时,辰燕寻已经退出了很远。
但姜望的问题,他无法避开。
“镇河真君是屡次打破修行记录的盖世天骄,乃时代之子,人道旗帜……”少年面貌的辰燕寻,明朗地笑着:“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您不应该问我啊!”
姜望却不陪他笑,只道:“我以为你很喜欢这个问题。”
辰燕寻笑不过去,便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做出思考状:“强者担责,德者治世。我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是这样的。最美好的情况,已经在先贤的理想里构建——国家体制大兴人族,人道洪流滚滚向前。有朝一日出现一个德才兼备之君,一匡六合,安定天下,使人道永昌。那就是冠盖古今的盛世了。”
他看起来非常的诚恳:“这是我的一点浅见,或有不足之处,还请指证。”
姜望看着他:“但你刚刚要教我们剧先生的时候,好像不打算这么讲。”
‘我们剧先生’……
要不要这样亲近呢?不过当了一段时间的同僚,何至于有这么深的羁绊。
而且还是看着你退阁,对你并没有全意支持的“前同僚”。
辰燕寻发现他好像错估了剧匮在姜望心中的位置,又或者姜望不止是为剧匮而出手。若是前者,说明他需要调整对待剧匮的态度,若是后者,则代表问题要更复杂一些……
“姜君对我误解何其深!”辰燕寻慨声长叹:“我很尊重剧先生的品德,但疑惑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只是想跟剧先生说,时代已经证明,国家体制是最好的现在,也是更长远的未来,我们应该对诸国正朔保持尊重。”
“今日文相没有责我,玳山王没有责我,公孙宗师也给我从头再来的机会,他却锁地而欲锁身,权自何来,所为何事?”
“我本着与人为善的心情,希望他不要拘泥于自身之法,而要看到国家之法,天下之法。终究太虚阁没有治世的权柄,如今列国在座,岂有他执法剑?”
“法是枷锁,也是利刃,当谨慎用之,不可伤人伤己。”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从姜望身上挪开,落到了其人背后的剧匮身上。
“剧真君——听我一言!”
辰燕寻深深一礼:“刚才被迫还手,若有失礼之处,我向您致歉。这里是天下台,非私斗之处。您就算对我有再多不满,也可以改天私下去解决……莫要牵连旁人,影响了比赛。”
平心而论,辰燕寻很擅长给人递台阶。
他会把梯子放到你舒服的地方,让你不为难地走下去。你若不想扶着梯子下楼……会摔得很疼。
剧匮当然可以坚持,他也的确做好了以身殉法的准备。但现在姜望把他救下来了,使他免于屈辱。
说到底。他这所谓的新一代法家宗师,法家这一辈的领军人物……没有挡住辰燕寻一剑。
那么他继续坚持他的法,是凭借什么在坚持?是绑架了谁来坚持?
一句莫要牵连,别影响比赛,简直是打到了七寸。让剧匮必须主动和姜望解绑。
尤其对于剧匮这样的人来说,绑架别人方能行道,本质上是对他道的否定!
前番他会拒绝公孙不害的劝阻而独行,这一刻他会有的决定,也几是明确的。
辰燕寻已剑视其道,而意斩其道。
剧匮虽然伤势未愈,刚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在这种关乎道途的拷问前,仍然没有犹豫:“与他人无关!此是我个人——”
“剧先生先下去休息吧!”姜望打断了他,那张开的五指往后一按,便将剧匮送回了台下坐席。
“燕春回说得对,以法家而论,三刑宫管不到观河台上。以太虚阁而论,黄河之会也不涉及太虚幻境的运行……此事与您无关。”
他并不回头,只道:“这台上的每一条规则,都是您的心血。黄河诸事,累您烦心。”
这一声“燕春回”,叫得辰燕寻心下一沉。
迎着姜望的目光,他绽开最灿烂的笑脸:“姜君,昔日叶阁主在时,曾与我——”
姜望面无表情:“这是黄河天骄之会,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辰燕寻笑着解释:“姜君,这件事情应该换个角度看,您说说——”
“你太老了,不符合黄河之会选拔年轻天骄的标准。你以超乎千年的人寿,绝巅的境界,参与内府之会,也是对其他选手的不公平。你践踏了这场比赛。”
“请听我——”
“跟法家无关,跟太虚阁无关,也不是哪个国家的法律。我是本届黄河之会的裁判,我对台上的所有事情负责。”
“姜真君,何必——”
“你的成绩被抹掉,整个宋国在本次黄河之会上的成绩被抹掉。并且下一届黄河之会,宋国的参赛名额取消。”
姜望自说自话,完全不在意他解释了什么或者辩驳了什么,直接给出最后的裁决结果:“黄河之会结束后,我将往商丘追责。希望宋皇已经准备好交代给我。”
“至于你——”他淡淡地看着辰燕寻:“你现在就需要给我一个交代。”
辰燕寻的笑容停止了,他虽寿满天眷,形出如此灿烂的一具血肉人身,却再也笑不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