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喝着茶,听着巴老的话,忍不住打了个哈哈。
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掸了掸烟灰,他才看着巴老说道,“您的这个担心呢,我觉得是没有必要滴。”
巴老“嗯”了一声,眉头轻挑,满脸严肃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没有必要呢?我觉得倒是很有必要,这个关系到文学的根本问题,它究竟是一种用以启迪人类思想的东西,还是说只是一种消遣。”
陈凡笑了笑,说道,“那我请教您一个问题。”
巴老下巴轻抬,“说。”
陈凡问道,“您觉得,一本书,或者说一部文学作品,是它的影响力更重要,还是它的思想内涵更重要?”
见巴老陷入思索,陈凡两手一摊,说道,“读者的受教育程度、以及他们的文学修养,决定了传播度和严肃性必定成反比。
诚然,在有限的圈子范围内,越是具有思想内涵、也就是常说的文学性的作品,影响力就越大,就比如在文学界,获得过诺奖的作品就是要比没获奖的好。
但是将这个圈子打破,放在更广域的空间里面,事实就是,越是通俗性、没有内涵的作品,传播度和影响力就越广。
这时候反过来再去看,文学家们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其实就是四个字,‘文以载道’。
通过自己的作品、去传达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并让更多的人接受,对不对?那么事实上其实就是表达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影响力比思想内涵更重要。”
巴老眉头紧皱,伸手摆了摆,苦着脸说道,“你这话听着有道理,但我感觉里面有古怪,让我好好想想。”
陈凡呵呵笑道,“其实这个没什么好想的,就比如当年的童话故事,更早之前,童话故事被认为是文学吗?没有,是五四以后,鲁迅、叶圣陶等前辈提倡创作儿童文学,叶老还写了《稻草人》,成为现代童话文学的开端,这才标志着童话作为一种儿童文学样式、开始被主流文学界接纳和推广。
现在的通俗文学也面临着当年儿童文学同样的境地,您觉得通俗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不足,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就是您首先已经在心里对这种文学形式下了断论呢?
认为通俗文学其实就是消遣,并不具备文学性、没有思想内涵,这样的作品,就是要比严肃文学更低级。
但是呢,通俗文学却比严肃文学更具有传播性和更广泛的影响力。所以这时候,就会反逼严肃文学家们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通俗文学就在那
里,只要睁眼就能看见它,这时候该怎么办?”
陈凡丢掉烟头,再拿起一支点燃,看着巴老笑道,“看得见,又讨厌,偏偏还奈何不了,您说怎么办呢?”
巴老抬了抬眼睛皮,哼哼两声,“听你的意思,大有替通俗文学张目的想法?”
陈凡立刻摇头,“没有没有,完全没有,我可没那么大的想法。”
顿了一下,他身体往前挪了挪,趴在桌沿上,对着巴老笑道,“我就是觉得吧,与其强行去划分什么通俗文学、严肃文学,还不如顺其自然。
老百姓更爱看通俗文学,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严肃文学的思想性也远远不是只讲究好看、爽的通俗文学所能比拟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能百花齐放?
喜欢看通俗文学的,那就去看呗,更喜欢严肃性、思想性的,也有我们的严肃文学可以供其选择。”
他说着打了个手势,“只要不是大风天那种,强行按头喝水,又或者颠倒黑白、不分是非、错乱三观的书,大可以任其发展。
前些天结束的文代会,不是也表达了这样一种想法么,解放思想、百花齐放,文艺的天地才能更广阔。”
巴老听着不禁轻轻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反应过来,将烟头一扔,瞪着眼睛说道,“不对,差点被你带沟里。我说通俗文学不好了吗?我什么时候说不能搞通俗文学创作啦?”
陈凡眨眨眼,很无辜地瞪大眼睛,“不是您说我通俗文学写多了,不照顾严肃文学吗?”
“对啊。”
巴老没好气地说道,“我说的是你个人的问题,不是说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多年,还用得着你跟我在这里讨论?
我是说你自己,一年写了那么多的通俗文学作品,不要荒芜了严肃文学的创作,那是对你自己、还有你老师徐教授的满腹学识的不负责任。”
陈凡脸色一板,“那您的意思还是说通俗文学不如严肃文学嘛。”
巴老气得翻白眼,“诡辩。”
下一秒,他又气得笑出声来,“我算是发现了,让你小子少赚钱,比杀了你还难受。”
陈凡笑呵呵地抽出一支烟递过去,笑道,“那没有,真要有刀架在脖子上的那天,我肯定会屈服,立马写几本严肃文学出来赎命。”
巴老夹着烟,听得连连直摇头,“你小子放几十年前,一定不能搞革命工作。”
陈凡很诚恳地点头,“您
说的对!”
闹了一阵子,巴老也看开了,抽着烟说道,“算了,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不过说真的,我还是很期待能看见你多写一些严肃文学作品的,你自己也别忘了,徐教授是为了什么收你做学生。”
见巴老说这番话,陈凡立刻脸色一正,认真地说道,“我自然是记得的。其实我的想法比较简单,用通俗文学赚钱,然后用来扶持严肃文学的发展。”
巴老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不自觉地调整了坐姿,看着他问道,“怎么说?”
陈凡脑子里转了两圈,说道,“是这样,我打算等过段时间,在江南作协下面挂靠,办一家杂志社,初步计划是办一本综合性的杂志。”
巴老眉头微皱,“综合性?什么都有?”
陈凡点点头,说道,“就是什么都有,一部分是通俗文学,什么演义、、话本都来者不拒,只要是有意思的,都可以刊登。
一部分是世界大观,从国外的杂志期刊中摘录一些内容,可以是逸闻轶事、也可以是风俗趣谈,又或者干脆是国外的文学选摘。
这最后一部分,却是以严肃文学为主,我暂时想的名目是‘文学天地’,为严肃文学的爱好者提供一个小小的发表空间。”
他说着顿了一下,指了指办公桌角的《收获》,叹道,“您这个杂志的要求太高了,其他的也差不多,尤其是几个头牌杂志,《人民文学》、《燕京文艺》、《江南文艺》之类,门槛都高得很,动不动就拒稿,一点也不给初学者活路,……”
听到这里,巴老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没点标准、没点要求,还能叫严肃文学?”
缓了口气,他又说道,“不过,你的这个想法很不错,用通俗文学的土壤、带动严肃文学的培育,从实际操作的角度来说,虽然可行性不是很高,但也有一定的可行度。”
陈凡耸耸肩,说道,“兴趣爱好方面是没办法的了,有的人就是看见严肃文学就犯困,把老夫子请来也没辙。
能争取的,也就是那些看见字就想看的人,上个厕所都得扯半截报纸,要不然都拉不出来,这种人就可以当做严肃文学的读者来培养。”
巴老一听,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晃了晃脑袋,又笑道,“不过,话糙理不糙,严肃文学相对枯燥乏味,是需要那种盯着字看的精神头。”
说着哈出一口长气,眯着眼睛想了想,最后视线盯着陈凡不放。
陈凡端着茶缸子
灌了两口水,目光飘忽不定,“您这么看我干嘛?”
巴老哼哼两声,看着他笑道,“你今天过来找我,就没点别的事?”
陈凡眨眨眼,“没有啊。”
巴老又晃了晃脑袋,“真没有?”
陈凡眼珠微转,放下茶缸子,嘿嘿笑道,“是真没有。就这个出版社挂靠的事吧,虽然我还没跟何叔谈,不过八九不离十,没谈是因为时间没到。”
巴老眉头轻挑,“为什么时间没到?”
陈凡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没有合适的人来负责。做编辑需要大量的时间坐着审稿,还经常要拉着作者改稿,几乎都是在用时间耗,我自己肯定是没时间的,只能找个人替我盯着。
但是呢,一般的人我又不放心,……”
他抬起头看着巴老,解释道,“毕竟这个杂志社,我的打算是自负盈亏,除了找个单位挂靠,其他的事情都是自我解决。”
巴老忽然打断他的话,“你想要办私人杂志?从建国后所有出版物全部收公之后,还没有这个先例。”
陈凡笑了笑,“所以先谈挂靠嘛。”
巴老额头高高昂起,眉头紧皱,喃喃说道,“挂靠的话,就要接受单位指导,保证不犯原则性错误,倒也是个办法。”
陈凡嘿嘿笑道,“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用挂靠的方式,接受上级单位的指导,保证大方向性不出错,同时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又保证了杂志社经营的灵活性,您也觉得可以是吧?”
巴老看了他一眼,沉吟两秒,说道,“你刚才说要找人替你坐镇,这个人找到了吗?”
陈凡笑道,“人是早就安排好的,就是姜甜甜,对她我很放心,就是她现在还在上学,时间上不怎么方便,所以这件事我才没急着动。”
巴老看着他,问道,“你选姜甜甜做杂志社总编,倒也不是不行,这小姑娘悟性不错,在这里学习了两年,已经跟老编辑的水平差不多,能独立审稿、改稿。
而且你要办的杂志,还是以通俗文学为主,这样难度更低,给她配几个老练点的编辑,把架子撑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他说着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陈凡问道,“但是,你把杂志社挂靠在江南作协,她人却在上海,这个怎么办?”
陈凡很正经地说道,“我把杂志社挂靠在江南作协,不影响杂志社地址设在上海吧?”
巴老一听顿时满脸无语,还能这样搞?
随即摇了摇头,说
道,“依我看,你也别去找老何那么麻烦,不就是个挂靠吗,干脆跟我干得了,直接挂在上海作协下面,办公场地这里也有,你们给房租就行。
完了就多挂一块牌子,让姜甜甜搬进去,另外我再给你找几个退休的编辑,让他们也发挥发挥余热,怎么样?”
陈凡瞪大眼睛,“还有这种好事?”
找哪家单位挂靠都无所谓,他之所以把江南作协排在前面,自然是因为找何青生最有把握。
既然巴老都同意了,那他自然也乐得省事。
至于说何青生那边怎么交代?
其实也好办,大不了这里就用姜甜甜的名义,哪怕谁都知道她只是自己的幌子,可摆在明面上,她还真就是块挺好用的牌子。
见陈凡乐得哈哈笑,巴老也咧着嘴笑道,“好事儿吧?”
陈凡连连点头,“好事儿,连人带地都给解决了……”
话说一半,他突然顿住,随后脸色一垮,眯着眼睛问道,“给了这么好的条件,就没什么要求?”
莫名其妙送上门的好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陷阱?
巴老嘿嘿笑道,“没别的,一不要你的股份,二不派人插手杂志社的工作。就是你这个杂志社,我要派个观察员过去。”
陈凡想了想,忽然笑道,“您是打算拿我当试验品了?”
巴老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长气,说道,“这次开文代会,都说要解放思想,可怎么解放、解放到什么程度,都是个问题。
这是其一。
其二,你刚才说的话,虽说是歪理,但歪理也是理,通俗文学就是比严肃文学更具有社会影响力,我也想看看,把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学、放在同一本杂志上,会产生什么奇妙的效果?
其三,……”
他又身体往前,看着陈凡说道,“你办这个杂志社,不只是办这个杂志社这么简单吧?”
陈凡眨眨眼,虽然巴老的话有点绕口,但是他竟然听明白了。
正因为听明白了,才有些惊讶,“您是怎猜到的?”
巴老见自己猜中了,顿时咧嘴直笑,“我什么都没猜到,就是觉得吧,你小子办一件事,应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本身,一定还有其他的目的。”
陈凡脸色一垮,竟然还能这样?
巴老看着他,好奇地问道,“说说,这个杂志社,除了能出书,还能做点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