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沾了金属屑。”她将糖纸随手弹开,像弹走一片尘埃。
然后端起她的高脚杯,对着张煜的方向,隔空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猩红酒液在杯中摇曳生姿。
“手艺不错,小工兵。下次‘核心部件’出问题,还找你。”
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摇曳生姿地融入了后台更深的阴影里,酒红色的丝绒背影如同流动的暗火。
张煜站在原地,脸颊上被她指尖拂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滑腻感。
空气中,馥郁的香气、红酒的微醺、金属的冰冷,还有那枚顺利啮合的齿轮散发出的、淡淡的机油味,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脸,指尖却只沾上一点细微的金属粉末。
后台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只有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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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煜带着一身后台的脂粉香和金属尘回到309宿舍门口时,已是傍晚。
夕阳的金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他推开门。
宿舍里难得的安静。
温阳依旧靠窗坐着,就着最后的日光擦拭他的铜制水平仪。
王亮在捣鼓那个破磁带机,声音放得很小。冯辉伏案演算。
何木在灯下雕刻。王岩抱着足球打盹。任斌看着相框出神。
吴东在泡脚,“奖”盆里热气袅袅。雁洋的相机搁在枕边。
他的床铺上,安静放下的那枚黄铜小齿轮,安静地躺在叠好的蓝格手帕上,在夕阳余晖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
“张煜!”
一个清亮又带着明显火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块烧红的铁投入冷水。
黄莺站在宿舍门口,逆着走廊的夕阳光,身影被拉得很长。
她没穿那件枣红毛衣,换回了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顶,武装带勒得腰肢纤细有力。
马尾辫束得紧紧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压抑不住的愠怒。
她手里捏着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舞台后台通行证,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张煜的脸,最后落在他衣领上一点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亮粉色痕迹——那可能是后台某个亮片道具蹭上的,也可能是……
“解释一下!”黄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星,她扬了扬手里的通行证,“文艺部后台,非工作人员禁入!张柠给你的?”
她向前一步,军用胶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和一种属于运动后的、充满野性的热力扑面而来。
“还有,”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张煜衣领上那点可疑的粉色,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是什么?别告诉我又是机油!”
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目光——温阳的冷肃、王亮的八卦、冯辉的探究、何木的担忧、王岩的迷糊、任斌的沉默、吴东的愕然、雁洋镜头般的注视——齐刷刷聚焦在门口对峙的两人身上。
夕阳的金辉里,黄莺像一柄出鞘的军刀,锋芒毕露,野性难驯。
张煜感到一阵熟悉的、被架在火上烤的灼热感。
衣领上那点粉色痕迹似乎在发烫。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解释。就在这时——
“安静同学,你的脚伤需要复查,校医在等。”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像一泓冰水注入沸腾的油锅。
陈琛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镜片后的眸光平静无波。
她手里拿着记录板,目光扫过门口的僵局,仿佛只是路过,公事公办地提醒了一句,脚步却并未停留,径直向楼梯口走去。
夕阳勾勒出她笔直而孤清的背影,那缕白玉兰的冷香在走廊里留下一道微凉的轨迹。
而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安静正一瘸一拐地扶着栏杆往上走,辫梢的银铃发出细碎的叮咚。
她听到陈琛的话,抬起头,大眼睛里带着茫然和无辜,目光越过陈琛的背影,正好看到门口剑拔弩张的黄莺和一脸无奈的张煜,以及他衣领上那点刺目的粉色……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户,斜斜地打在309宿舍门口。
将张煜的身影、黄莺带着怒火的质问、陈琛远去的孤直背影、安静茫然的注视,以及宿舍里九双神色各异的目光,清晰地定格在1996年10月6日,松江省深秋傍晚的这幅巨大而混乱的“底片”上。
空气里,四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黄莺阳光晒过的棉布与野性怒火、陈琛清冷的白玉兰与秩序规则、安静橘子糖的甜腻与茫然无辜、张煜身上残留的后台脂粉香与金属尘——无声地碰撞、交融,凝固成一片沉重而滚烫的寂静。
……
1996年10月6日的夜幕,沉得像浸透了机油和松江水汽的厚重绒布,严丝合缝地捂住了松江机械学校。
白日里残留的舞台脂粉香和礼堂松香水的甜腻被冰冷的夜风驱散殆尽,梧桐大道上,稀疏的路灯光晕在浓密的枝叶间艰难挣扎,将扭曲的影子投在空荡的路面。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灼热的喧嚣吞噬。
宿舍像个超负荷运转的锅炉房。
王亮只穿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挥舞着改锥,对着拆得七零八落的磁带机扬声器嘶吼:“……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
嘶哑的歌声被电流杂音撕扯得面目全非,脚边散落着弹簧、磁头和印着泳装女郎的磁带壳。
“王老二!你他妈震歪我的电容了!”
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几乎贴到一块裸露的电路板上,手里捏着游标卡尺,正小心翼翼地测量一个微型电阻的阻值,嘴里念念有词:“……声波震动频率与元件位移非线性相关……”
他面前摊开的演算纸上,墨迹被震得洇开。
王岩的足球在狭窄的空间里炮弹般横飞,“砰”一声闷响,正砸在吴东刚打满热水、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边缘。滚烫的水花四溅!
“我靠!王老四!我刚用二两饭票贿赂锅炉房老张头抢的热水!”吴东顶着湿漉漉炸毛的板寸跳脚大骂,塑料拖鞋啪嗒作响,甩出的水珠精准地溅到任斌正擦拭的全家福相框玻璃上。
任斌默默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吴东,又默默低下头,继续用那块旧绒布,更用力地擦拭相框里穿工装男人的脸。
“安静!”温阳的低喝像冰冷的钢钎凿穿喧嚣。
他靠窗坐在上铺,军绿色被子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
袖口依旧工整地挽到肘部,露出精悍的小臂线条,正就着台灯光,用最细的砂纸打磨着昨夜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动作稳定专注,砂纸摩擦金属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的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中的工件:“十点熄灯。
王亮,闭声。
王岩,球没收。
冯辉,挪地儿。”
命令如同机床指令,精准下达。
角落里,何木蜷在自制罐头台灯暖黄的光晕里。
光晕笼罩着他膝头的《木工基础》和手中那块纹理细腻的黄杨木。
刻刀在他指间跳跃,细碎的金色木屑如雪,簌簌落在他膝上摊开的那块洗得发白的蓝格手帕上——陈琛的印记。
他正在雕刻那只展翅鸟的眼睛,神态安详专注。
雁洋则无声地擦拭着他的凤凰205相机,镜头盖上的“囍”字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光,镜头偶尔抬起,无声地捕捉着混乱中的某个凝固瞬间——比如吴东跳脚时扭曲的表情。
张煜穿过这片混杂着汗酸、机油、松木香、泡面汤和廉价香皂气息的灼热旋涡,走向自己的床铺。
指尖不经意触到裤袋里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以及衣领上那点难以解释的粉色亮片痕迹。
黄莺傍晚在宿舍门口那带着野性怒火的质问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里。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叩响。
三声克制、带着书卷气的轻响:笃,笃笃。
喧嚣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骤然失声。
所有的动作、声音瞬间凝固。
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门口。
张煜拉开门。
走廊昏黄的光,勾勒出陈琛纤细挺拔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昏暗中,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清晰可见。
白日里可能沾上的任何微尘都已洗净,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冷水彻底浸润过的清冽洁净。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如同无形的冰线,瞬间穿透宿舍浑浊燥热的空气,带来一阵令人心神微颤的凉意。
“张煜同学,”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凝固的众人,最终落在他脸上,声音清晰,不带一丝波澜,“舞台桁架主轴动平衡复验数据异常。
车工车间,现在。” 语气是通知,是命令,是精密世界不容置疑的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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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工车间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
巨大的天窗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破碎的银斑。
浓重的冷却液、铁锈和陈年机油混合的沉郁气息冰冷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巨大的c620车床在阴影里沉默矗立,白日里黄莺送来的那根亮银色合金钢主轴,此刻正冰冷地卡在卡盘上,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远处,冷凝水滴落的“嘀嗒”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