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停火后的第二天,九月十一号,第比利斯,高加索集团军的指挥部里洋溢着难得的喜悦氛围。
前线传来的消息如同久旱后的甘霖,让原本被压抑和绝望气氛笼罩的指挥部瞬间注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活力。
通讯官几乎是跑着冲进了会议室,脸上狂喜道:“将军!各位长官!南线观察所确认,奥斯曼军队的炮火完全停止了,他们的步兵停止了冲锋,正在向后收缩,转入防御姿态,他们……他们好像不打了!”
一瞬间,会议室里落针可闻,随即爆发出低沉的欢呼和议论声。
南部防线一直以来如同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消耗着他们本就不多的鲜血和精力。
此刻压力骤然消失让所有人都感到轻松。
克拉斯诺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疲惫和巨大的释然。
他感觉肩膀上那副名为“奥斯曼”的千斤重担,终于被挪开了。
“好!太好了!”
他用力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土耳其人到底还是撑不住了,他们也知道啃不下我们这块硬骨头。”
一股属于征服者和强大统帅的自信开始在他胸中重新涌动。
他走到巨大的作战地图前,看着代表奥斯曼军队的绿色箭头,这些箭头不会再向前延伸了,一种“我们守住了”的豪情油然而生。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同样面带喜色的军官们,骄傲的说:“看来我们之前的奋战不仅挡住了土耳其人,也为我们带来了威慑的力量。”
他踱步回到主位,思维变得异常活跃:“奥斯曼人这一停火,意义重大,这不仅意味着我们南线安全了,更意味着我们在接下来与德国人的谈判中,手中的筹码增加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也愈发激昂:“我们不再是那个被南北夹击,岌岌可危的乞讨者,我们是一支凭借自身力量,独立击退了世仇奥斯曼帝国进攻的强军,我们守护了一个‘新生国家’的独立,德国人必须正视这一点,他们想轻松拿下高加索?没那么容易,我们必须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更优厚的条件,更广泛的自治权,甚至是对我们军队建制的保留。”
克拉斯诺夫的设想很美好:凭借这场“胜利”,他可以挺直腰杆,与德国人讨价还价,为他和他的部下们争取到一个尽可能体面和有利的未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谈判桌上,以强势保护者的姿态,为高加索邦联争取到最大利益的情景。
然而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论断刚刚落下,一个冰冷的声音刺破了这短暂虚幻的乐观氛围。
“将军。”
说话的是情报处长瓦西里,他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眉头紧锁:“请恕我直言,我认为,我们可能误解了形势。”
在场的人都知道误解了形势的人是克拉斯诺夫,不过瓦西里怎么可能把这话讲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伊万诺夫身上。
克拉斯诺夫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悦地看着他:“误解?瓦西里,你是什么意思?事实摆在眼前,土耳其人停止了进攻,我们的压力减轻了,这不是我们实力的体现吗?”
“这当然是实力的体现,将军,我们证明了我们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伊万诺夫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措辞却毫不留情:“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根本事实——在德意志帝国这头巨兽面前,我们过去是案板上的鱼肉,现在是,将来也依然是。”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会议室里刚刚升温的气氛,瞬间又冷却下来。
“伊万诺夫处长,你是否过于悲观了?”克拉斯诺夫沉下脸。
“将军,我是基于现实分析。”
伊万诺夫毫不退缩,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先点向南方:“奥斯曼人为什么停火?真的是因为我们强大到让他们绝望了吗?或许有一部分原因,但更大概率是,凯末尔他反应过来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他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陷阱,如果他继续进攻只会白白流血,为德国人做嫁衣,最终在德高达成协议时,被毫不留情地踢出局,所以他选择了及时止损,这不是因为我们强大到令他畏惧,而是因为他算计清楚了,再打下去,对奥斯曼帝国不利。”
接着,他的手指移向北方,那里代表着沉默但更具压迫感的德军。
“而德国人,他们之所以停下来,冷眼旁观我们和土耳其人血拼,不是因为仁慈,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这符合他们的最大利益,他们在用土耳其人的血来削弱我们,同时也在用我们的抵抗来消耗和羞辱不听话的盟友,现在,凯末尔可能先一步看穿并抽身了,但德国人的战略目标没有丝毫改变——他们依然要掌控高加索。”
伊万诺夫看向克拉斯诺夫,语气变得无比严肃:“将军,我们必须清醒!我们没有资格,也绝没有实力去跟德国人‘叫板’,一旦我们表现出过分的强硬和不知好歹,激怒了柏林,他们完全可以改变策略。”
“他们完全可以暂时放下与我们的谈判,转而去和奥斯曼人做交易。”
这个假设让所有人背后一凉。
“想象一下。”
伊万诺夫的声音如同恶魔低语:“如果德国人对凯末尔说:‘好吧,既然克拉斯诺夫不识抬举,那高加索我们不要了,你们奥斯曼去打吧,如果需要,我们还可以提供一些空中支援和物资。’”
“或者德国人更直接一点,德军在北,奥斯曼在南,彻底包围我们,不再进攻,只是围困,将军,各位同僚,以我们目前的储备,我们能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指挥部里鸦雀无声,只有伊万诺夫冰冷的声音在回荡:“到那时,我们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了,我们会被活活困死、饿死,或者在内讧中崩溃,德国人甚至不需要付出多少伤亡,就能收获一具我们的尸体,然后再从容地来收拾残局。”
克拉斯诺夫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伊万诺夫的分析像精准地击碎了他刚刚建立脆弱自信,露出了下面残酷的现实。
他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和一厢情愿。
压力的减轻并没有改变他们身为“鱼肉”的本质,只是拿刀的人暂时换了种更省力的握法。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西多罗夫茫然地问道,他完全被这复杂的形势绕晕了。
“打不能打,谈判又不能硬气起来,这他妈的到底要怎样?难道我们对德国人的一切要求照单全收吗?”
这时,一直沉默的参谋长多勒戈鲁科夫缓缓开口:“瓦西里说得对,我们本质上是鱼肉。但是....”
他话锋一转:“即便是鱼肉,也可以选择一种更体面更能争取利益的‘被烹饪’方式。”
他看向克拉斯诺夫,耐心地解释道:“将军,伊万诺夫处长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示弱,一旦我们表现得软弱可欺,急于求和,德国人就会得寸进尺,把我们最后一点骨髓都榨干,我们必须表现得很有力量,很有底气,甚至桀骜不驯。”
“我们要让德国人觉得,我们是一支虽然被困,但仍有獠牙和利爪的军队,逼急了,我们宁愿玉碎,也要崩掉他们几颗牙,我们要在谈判桌上,对德国人提出的任何我们难以接受的条件,都表现出强烈的抵触和强硬的态度,仿佛我们完全不可能接受。”
“但是。”
多勒戈鲁科夫轻叹一口气,无奈的说:“在强烈的反对之后,我们必须同意德国人的那些让人无法接受的条件。”
西多罗夫听得眼睛发直,忍不住插嘴吐槽:“公爵大人,您这话把我彻底搞糊涂了,又要表现得强硬不肯接受,又要接受德国人提出的那些激怒我们的条件,这谈判真的能谈下去吗?”
多勒戈鲁科夫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对政治博弈的理解:“安德烈,这就是政治与现实妥协的艺术,我们在姿态和语言上,要表现得寸步不让,仿佛随时会掀桌子,但是,在实际行动上,在最终的决策上,我们必须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底线——那就是生存。”
他详细阐述策略:“比如,德国人要求我们交出所有重武器,我们在谈判时,要拍桌子,要严词拒绝,说这是对我们尊严的践踏,绝对不可能,但如果这是德国人不可动摇的底线……那么,在经过几轮激烈的‘抗争’和‘痛苦挣扎’后,我们最终还是得‘被迫’接受。”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或许就能在其他方面,比如保留军官团、争取地方自治权等方面,换来一些让步。”
“我们要给德国人一种感觉:他们得到的每一个让步,都是经过艰难斗争才从我们这里撬开的,而不是我们拱手奉上的,这样他们才会稍微重视我们一点,才能在那些并非核心利益的问题上,给我们留一点余地。”
他最后总结道:“简而言之,将军,我们要用最强硬的姿态,去做最彻底的妥协,能争取的,我们寸土必争;完全无法拒绝的,我们也要在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和‘屈辱’之后,再‘无奈’地接受。这无关荣誉,只关乎生存和利益最大化。”
西多罗夫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喃喃道:“这……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表里不一的复杂操作。
克拉斯诺夫听着多勒戈鲁科夫的剖析,刚刚因为奥斯曼停火而稍微轻松的心情瞬间被一股更沉重的压力所取代。
他是一名军人,习惯的是直来直往,是进攻与防守。
这种需要在谈判桌上戴着面具、言不由衷、既要表现得像个不屈的斗士又要随时准备跪下的戏码,让他感到无比疲惫和羞耻。
这比指挥一场绝望的防御战,更让他心力交瘁。
他看着多勒戈鲁科夫,脸上写满了为难:“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在会议上如此表现……这....这实在有些难为我了。”
他担心自己无法驾驭这种需要高度演技和政治敏感度的角色。
多勒戈鲁科夫早已料到这一点,他微微欠身,语气诚恳:“将军,请您放心,具体的谈判细节和交锋,可以由我主要负责,您只需要在关键节点,比如德国代表提出特别苛刻的条件时,表现出您的愤怒和坚定态度,而在谈判最终达成,需要签署文件时,由您来出面,说几句为了高加索人民和平与未来而忍辱负重的场面话,并签下您的名字,这样,既能保持您作为最高统帅的威严,也能将不太光彩的妥协过程,交由我来处理。”
这是一个非常务实的提议。克拉斯诺夫立刻就接受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就这样吧,谢尔盖,谈判的主要事宜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