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大寒。
京城,朱雀大街。
昔日朱门高阁的国公府,俨然已变成了一座再寻常不过的深宅大院。不仅象征着身份爵位的檐翎装饰以及大门外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被撤下,就连正中央那块巨大的“楚国公府”牌匾,也早已换上了“王宅”两个小字。
在这个萧索苦寒的冬日里,零零散散飞扬着的雪花中,似乎一下子显得颓废破败了许多。
才刚过午时,可宅门外大街上,却是人山人海。
乌泱泱的,密密麻麻,早已将这大街两侧,堵了个水泄不通。
除此之外,却见大街中央,一字排开早已停放着足足十五六辆马车,随时准备出发。
昔日风光无限红极一时的楚国公兼吏部尚书王修,被朝廷革除一切官职贬斥为民,就要在今日举家离开京城,回临州老家定居的消息,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虽不到天下沸腾朝野动荡的地步,却也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这惹得,不仅附近这一带住着的,甚至京城中其他地方的不少百姓,以及商贾走卒,也纷纷赶了过来。
也算是为这位真正心系着百姓疾苦的大人,道个别送上一程吧。
其实大康朝的百姓,从来都是最纯朴善良的。
他们或许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见过多少世面,更不懂国政朝廷大事,也不明那些圣贤书中忠孝仁义的大道理,可对那些当官的,谁是真正想着念着他们的疾苦,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至少,这位王大人,仅仅自从上任吏部尚书之职,雷霆手段整肃全国吏治,短短三年,便搞得各地州府甚至京中,多少枉法胡作非为的贪官昏官,锒铛入狱甚至掉了脑袋,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那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只奈何,就这样一位刚直不阿的清官能臣,最终却落得如此田地,官职被革,爵位被削,终究令人唏嘘遗憾。
一时间,呜咽着的刺骨寒风下,更让整个朱雀大街,都充斥着几分苍凉气氛。
“唉,国公爷这好端端的,怎就……”
“记得当年,居屿关一役大胜,国公爷流落庆国梁都,险些丧命,归来时,就在城北三十里的桃花坪,陛下与皇后娘娘以天子仪仗相迎,老汉我还专门跑去看了热闹……”
“封国公,赏金银绸缎,赐婚郡王殿下,与天子共乘,那是何等风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
“是啊,是啊!别的不说,就凭当年,澄州太守曹参勾结当地士绅,贪墨河堤翻修的银两,强行霸占百姓良田,致使近十万百姓遭受洪灾无家可归,满朝上下无一人胆敢仗义执言,唯独国公爷,哪怕冒着杀头的罪名,大闹太后寿辰,也要为澄州百姓讨个公道,最终硬是活生生逼着太后亲自下了旨意,严查那曹参的罪过,就这份正气与胆魄,我李老二就打心眼里服气,可谁知道……唉!”
“咱大康,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真正一心向着咱百姓的好官清官,咋个突然就被革职了呢?”
“唉,大家都少说两句吧,听小道消息说,这一次,国公爷进了典昭司大牢,本来是九死一生的,最终能活着出来,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修王老爷着一身灰色长衫,独自一人端坐在队伍最中央一辆马车中。
既然已被削爵为民,出行自然再没了那三马并驱六角檐顶的官制马车,否则便为僭越之罪。
可这马车,虽空间狭小了这,倒也还算别致奢华。
脚边摆着一只燃烧着木炭的火盆,让车厢内很是暖和,右侧特意安置的一张小案台上,还摆了几道精致的吃食,糕点酱牛肉卤肘子都有,外加一壶温好的“闷到牛”烈酒。
此时,透过微微虚掩的轿帘缝隙,怔怔望着外面人山人海的景象,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平静。
距离从典昭司大牢里被放出来,已经过去六七天了。
说实话,就这六七天,倒成了他这些年来,过得最为潇洒惬意的日子。
果真是无官一身轻呐!
再也不用为了朝堂那些尔虞纷争而分神,也不必因那些繁忙政务卷宗而劳形。
每天最重要的活动,无非是陪陪几位夫人,或者逛逛街采购些首饰衣物,或教教几个儿女画画写字,或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静下心读上几本书,或者在府中央那人造湖里,将冰面钻出个大窟窿来,钓钓鱼。
从未有过的舒坦与放松。
可思虑再三,既然眼下,官职也已经丢了,也不用被那狗皇帝强迫着当牛做马了,也终究再没必要继续留在京城。
毕竟当初举家迁来,也只是因为要入京上任,狗皇帝的圣命不敢违而已,实则他内心是极为抗拒的。
落叶尚知归根,况且他王老爷的根基所在,万通商行还在临州府。
京城之地再繁华,终究是他乡之客而已。
唯独哭笑不得的,当初在大牢里,赵澜那婆娘所猜测果真没错。
当他王老爷在庆国迎娶了女皇帝的消息传来,赵婉便被狗皇帝召进了宫中,夺下了京畿大营的调兵虎符,并且暂时免去了大将军之职。
本来,那婆娘此番,也要随全家,一起回临州府的,却奈何就在昨日,狗皇帝的圣旨又来了,重新授了她调兵虎符,并令其立马归营上任。
立马就搞得,两口子注定又只能两地分居。就连生二胎的造人运动,都只能等到她休沐之时前去临州,一家人小聚之时。
今天已经是腊月初五了,现在启程出发,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傍晚时分便可到达临州城。
再过两天,便是初八了,毕竟俗话说得好,过了腊八就是年。
而唯独让他有些诧异的,昨日下午便派人,给赵太白去了信,也算是告知一声,道个别。
可也不知那二球货,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不但到现在都没个回信,甚至出狱这六七天来,也不见他露个脸,前来聚上一聚。
倒是奇怪得很!
至少完全不符合,他以前一有空便跑来老子府上蹭吃蹭喝的作风啊!
还有便是长公主赵澜,这么多天了,也不见影子。
更重要的,虽然再无一官半职,也不再涉及朝堂之事,却也明显感觉得到,朝廷上下这段时间,似乎总渗透着种种怪异的气氛。
安静得近乎诡异,不知为何,让人总感觉有啥大事要发生。
而就在这时,正当他还在神游天外胡思乱想,却只听得外面,有下人小声禀报。
“老爷,几位夫人与少爷小姐们,都已经上车了,要带回临州的各类物事,也全都装车妥当了,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