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水界千重,魂往易迷些。”
“重水万丈,销魂沉魄些。”
“鳞介习之,魂往必融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吟唱声中,气机漫过【笼海】、【昆吾】,澔澔汗汗,向着那万千水界聚合而成的无垠【东海】而去。
放眼望去,但见千万水云高涌,海天交辉潋滟,好比一方清净光明世界。
时有鲲鹏展翅,其影垂天,玄龟驮山,载沉载浮,大蛟自重水深处腾起,身若山岳崔嵬,搅起惊涛骇浪,厥势吞舟。
梦乡降临东海之际,千重水界为其所照,万丈波涛为其所染。
不论是踞水眼、掌河渎等一应水君,还是隐于浮岛,潜心玄修的散仙,亦或者逐波而行,灵智未开的亿万鳞介之属,无不心神摇曳,不约而同抬首,望向那片自天穹垂落的瑰丽华光。
只是,那禀玄劫清浊而生,能搅动四海风云、号令万千水族的真龙却已在东海经消失四百载,致使东海显得……格外安定。
而在此刻,东海至深之处,归墟海眼。
此地光线尽绝,唯见一口深不见底的巨大涡旋在缓缓转动,吞吐着无尽的黑水,其势宏大,恍若能将诸天星野都尽数摄入其中。
涡旋之旁,一道身影孑然而立。
他身着一袭无有任何纹饰的玄色长袍,面貌清古,眉眼幽沉,望去不过青年之姿。
“此等气机弥天,倒是新奇。”
玄衣男子仰首望着那穿透重重水界,依稀映照至此的梦乡华光,语调平淡。
“以梦为引,搅动众生变数……手段倒是不差。”
一道声音忽从那海眼至深处传来,仿佛穿透了千万重水界,在现实中幽幽荡开:“正好,此番变数未尝不是我等脱困之机。窫窳(yàyu),离宫之舟,可曾有下落了?”
“尚无线索。”
窫窳微微摇首:“其气机似为外力所晦,难以窥测,若不是你说那东西无法离开东海,只怕我找也不会替你找了,现在只能等那些水族梳篦千重水界,耗费时日干等了。”
海眼深处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声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回应。
“善……”
…
…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地气浑茫兮,魂魄不得居,精魂无所依些。”
“万物竞存,无法无度些。”
“生灵纵恣,德衰道亡,生死倏忽不可凭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南荒】,广袤无垠,万嶂叠土,此地不奉人族法度,乃是万妖纵横之所。
地气蛮莽,山势起伏如龙蛇盘踞,遥遥望去,只见奇峰巉巉,犬牙交错,嵯峨嶙峋,直欲刺破云汉;古木蟠空,覆阴排幕,深树密翳,极尽幽峭参霄之势。
山林之中,时有神光迸射,妖氛搅荡,巨兽奋起神通,凶禽振翅搏击,角力厮杀之声不绝于耳,激起火风浑雾,弥荡四方,直有百川腾沸、崩石摧山之势!
直至天穹之上,忽有瑰丽华光倒悬,其光一照,便将重重山峦与无尽林海尽数侵染。
霎时间,一应喧嚣争斗之声俱是倏然而寂,唯余偶尔传来飞禽坠地之声。
寂静之中,一处万仞山巅之上,有道身影正自顾自演练着拳架。
他赤着上身,肌理仿若古铜浇铸,虬结贲张,一头墨发亦未束冠,只任其狂放披散,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周遭的山石便好似失了斤两,微微悬浮;呼吸之间,便能牵引得大气如潮,发出隆隆之音。
听着那自天际传来的吟哦之声,这人眉头一皱,不由寻思着:“这玩意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不是在骂我们吧?”
一思索,男子觉得很有可能,便见他右手虚握,一道摧云裂空的霸道拳意蓄势待发,便要冲霄而起!
登时!
只闻一声擂天鼓也似的剧烈闷响,虚天之上万里云朵如遭无形巨锤轰击,平白挨了一下,被那无铸拳力轰然打散,化作漫天飘絮,露出了其后清朗的虚空。
眼看他便要一拳朝着那天上梦境轰去,只听一声泠泠清响,一道身影飘然落下,伸出一只素白玉手按下了他的臂膀。
“且慢,陆吾。何必如此急躁?不过是些许声响,听完再说也不迟。”
来者容貌明艳绝伦,一双明目神光湛然,眉目间英气勃勃,不画而翠,唇线清晰分明,不点而朱,自有一股睥睨之态。
她身着一袭月白交领长裙,袖袍之上,以银丝细细绣出了层叠流云,随其动作,真个便有云气聚散流淌,别有一番出尘之态。
而在裙下,素足莹白,不着履袜,只在脚踝处系着一串银铃,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发出泠泠脆响。
“晤,是英招啊,那好吧。”
陆吾瞥了她一眼,竟是当真收了拳意,很听得进去劝。
而那吟唱之声已然用同样的腔调开始数落起了西方。
陆吾先是一怔,旋即便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四方通骂,无有偏颇!那便无事了,我倒要看看他能骂出什么花样来!”
不过笑声方歇,他又觉拳头手痒难耐,这样收着对自己实在不好,于是目光一转,越过山川河流,见极远处一妖圣也正仰首观天,陆吾咧嘴一笑,一拳便捣了出去!
“哎呦!”
对面那妖圣正看得入神,不防被一拳轰中,当即怒骂道:“他妈的,陆吾你有病啊!”
骂了一句,这妖圣仍不觉得解气,又愤愤不平地说道:“我早说了,人族都是天生邪恶的种族,尤其是那截云,更是人族中的人族,邪恶中的邪恶,你与他厮混日久,把人族的恶习都染了一身,你完了,你定是被传染人颠疯了……”
这妖圣一张嘴,仿佛不是一个人说话,叽叽歪歪像是有九张嘴,不过越骂,越见陆吾身影和拳头离的越来越近,他也是从心说道:“罢了罢了,看在你有人颠疯的份上,本座不与你计较……哎呦,英,英招!!!”
陆吾不语,只是一味挥拳。
…
…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温柔乡里些。”
“一朝沉溺,英雄皓首也枉然些。”
“纵能得脱,犹是樊笼些。”
“锦绣堆里,尽是销魂些。”
“朱唇皓齿,能噬人骨些。”
“丝竹悦耳,靡靡之音些。”
“锐气磨尽,空余皮囊在些。”
“彷徉失本我,终是客居身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西域】
杰峰秀峦,叠云耸翠。
霞光氤氲间,数之不尽的浮空宫阙隐于杳霭之中。
丹楹粉壁、贝阙珠宫依山而筑,直有一派焰光冲霄的辉煌景状,将半边天宇都渲染得通明华美,山川之灵秀不逊中土,隐然已具妖国气象
宫阙之下,又有澄碧灵湖万顷,浩浩汤汤,接云触雾,上与天并。
湖中莲开万朵,随风摇曳,清香远溢十里。
莲池之畔,一名狐女正慵懒倚坐,赤着一双雪白玲珑的玉足,足尖蔻丹殷红,似雪中梅萼,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温柔乡?销魂窟?”狐女听着那词,不由轻笑出声,语带娇嗔地对身畔之人说道:“姐姐,这不知哪来的野调子,如此编排我等,岂能容他饶舌聒噪?不若让妹妹出手,给他些教训才是。”
她身畔,另一位女子正斜倚在一尊白玉软榻上,华贵的织金宫裙裙摆如水波般漫下来,铺陈于地。
云鬓松挽,青丝如瀑,垂落于温润的肩头,容貌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却又于那娴雅神姿中,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如幽花临水,灼灼其华,叫人只消一瞥,便有心神摇曳、魂不守舍之感,正是——西域青丘妖盟之主,天狐元君。
“些许言语编排而已,不过是些无根浮萍,由他去便是,你这丫头,都多大了,气量怎还是这般小?”
天狐元君微微起身,摸了摸胞妹头,声音清悦中带着一丝慵懒。
但在梦境笼罩过来时候,她那双本是妩媚流转的明眸之中,陡然掠过一丝极寒、极幽的清光。
“可此物意图搅我西域气运,那便留它不得。”
咔嚓——
湖水忽然翻涌,倒映的梦境猛地扭曲,破裂,继而化作亿万流光泡影,彻底消散。
西域上空,重归清朗。
…
…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万界成墟,大道不显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北原】,此地灵气衰竭,大道不显,是由无数残破界天拼合而成。
目之所及,尽是巉岩拔峭,水冷山凄,地劫化作的凄白罡风终年席卷,割裂残山,素来让人不喜,也鲜少有妖问津。
除却少数天性喜寒的妖族外,只有少数苦修之士,为避仇也好,为磨砺道心也罢,又或者被哄骗寻找机缘,才会踏足此地。
当那瑰丽梦境映照于此,这片废土之上,甚至无有足够分量的生灵能出手干涉。
但——
虚空之中,忽有涟漪无声荡开,其初如芥子,倏尔扩张,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将此方天地的理与法都向内折叠、坍缩!
旋即,一道玄光湛然的门户洞开!
一名道人率先走了出来。
此人容貌古拙,鼻梁于双眼之间有一道醒目的凹陷,将他双目天然分隔,正是剑宗之主——相剑者。
门户中,又有一人紧随其后走出,身形瘦长如剑,一袭青衫,腰间只悬着一枚古朴的养剑葫,周身气机凝练如一,锋芒内敛,正是甲炉第二,九野道君。
他望着天上瑰丽异象,啧啧称奇:“这倒是凑巧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道友,竟选了今日摘取阴阳神藏,这梦乡可不算什么易与之辈,不过嘛……也算为我等今日行事,平添了几分掩护”
相剑者微微摇头,神色却无半分轻忽:“未必是凑巧,太白昼现,劫气并发,兴许这便又是天地大劫显露的征召,我倒宁愿不来这一出,多事之秋,变数多一分,便多一分凶险。”
玄门再一晃动,第三道身影显现。
他身笼一层虚虚清气,朦胧杳霭,叫人看不真切,唯觉其气机渊深似海。
相剑者与九野道君见得此人,皆是肃然,对着这身影客气地打了个稽首,言道:“无谬道友,有劳了。”
毕竟,祂们此行谋划甚大,非止是登临太白,更是要将太白拉入真界之中,将其炼作成剑宗神藏,能得无量玄门襄助,便会容易不少。
“分内之事欸。”
无谬道君微微颔首,但抬头,目光却越过那瑰丽的梦境,径直落在其下,真界豁口处的玄牝交泰天上。
“奇怪,阴阳倒转,死而成生……难道仅凭这样简单的手段,便能躲过金箓的反噬吗?”
思索的同时,祂已分心运转神通,那一道玄门轰然暴涨,须臾之间,便横亘于天地之上,其高不知几许,其阔不知几里!
只见滚滚剑气如潮奔涌,竟是贯通真界,将剑宗一方巍巍然的山河陆界挪移而来!
…
…
最终,除却西域,梦境的蔓延再无阻滞,无远弗届!
兆亿生灵,凡夫走兽,皆于此刻,沉浸在梦境之中。
“魂兮归来!此间多苦辛些。”
“身陷红尘中,万劫不得出些。”
“汲汲求大道,终为镜中求些。”
“喜乐如泡影,悲苦似江流些。”
“一朝梦醒时,万事皆成空些。”
“大梦千秋兮,不辨身与世些。”
“归来!梦乡可安居些。”
随着那最后一声吟唱落下,恍惚之间,介于真实与虚妄的界限彻底消融。
梦乡至深之处,无数光影纵掠浮动,沸反盈天,好似万千世界的生灭泡影,都在此间汇聚、碰撞、迸发出九色玄云,层层垂落,结为华盖,不见其极!
其光如飞景之罗朝日,其明如朗月之照幽城!
又有飘风为其先驱,涷雨为其洒尘。光耀侵白日,瑞霞蒸青冥。
一道邈远的身影自九色云瀑之深处缓缓浮现,自无垠梦乡缓缓降临。
其头戴一张古老的巫祝之面,身形飘渺若烟,仿佛并非实体,而是由众生之梦、万物之念共同凝聚而成。
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刹那欢愉,恒久苦寂,生离死别,爱恨嗔痴……兆亿生灵的浮生掠影,在其身躯中明灭不定,万千尘世之景,皆成其袍影一角。
于是,真界众生心念有感,皆知晓了祂的名讳——
大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