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的客人是越来越多,不仅是各地的诸侯还有城市代表,同样还有着前来支援的条顿骑士们。
这些骑士们原来在各地分部担任武装护卫(兼职行商),财产公证,以及异地存取等金融服务,可以说的上文武兼备,只需要稍加引领就能很好充当帝国零件而使用了。
巧了,还有比法罗夫这种灵活又吃苦耐劳,“资历”还比他们深那么一点的条顿骑士更适合当引路人的嘛?
法罗夫揉着因熬夜翻阅档案而发胀的太阳穴,看着眼前三位刚刚分配到他手下的年轻侍从。他们穿着浆洗挺括的新制服,脸上混合着初来乍到的兴奋与对未来的茫然,像三只刚刚离开巢穴、羽毛未丰的雏鹰。
“我是法罗夫,”他声音有些沙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沉稳,“未来一段时间,你们跟着我。”
目光扫过三人——一个眼神灵动但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一个身材高大却下意识地躲避他的注视,还有一个努力模仿着老骑士的严肃表情,却掩不住唇边的稚气。
法罗夫内心叹息,他自己也不过是这权力泥潭里一只挣扎的蝼蚁,如今却要拖着另外三只一起下沉。
“在这里,”他斟酌着词句,像是对他们说,也像是对自己重申,“眼睛要亮,耳朵要灵,但嘴巴必须紧。看到的事情,可能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但在真正了解之前绝不说话;听到的话,可能远超你们的想象,因此绝不能轻易许诺。”
“还有就是记住,很多时候,沉默和遗忘比勇武更重要。”
三个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头,那认真的模样让法罗夫感到一丝无奈的责任感。
法罗夫的直属上司,那位曾因仲裁庭假发事件让他印象深刻的大骑士,如今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实质性的看重,将他叫到安静的廊柱下,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法罗夫,准备一下,明天去城西的皇家猎苑。”
“勃兰登堡的阿尔布雷希特边境伯爵和摄政殿下最信任的狐狸……嗯,是福克斯大人也会到场。”大骑士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法罗夫一眼,“我们需要可靠的人手,不仅负责会场的安全,协调组织的程序,面包和酒水的准备。”
“当然,必要的沟通也是应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法罗夫的心中叹息。又是一场高强度的工作和准备。但他只能挺直脊背,沉声应道:“是,阁下。”
接下来的时间,法罗夫几乎住在了档案室。羊皮卷和纸张的霉味充斥鼻腔。
不仅要记住勃兰登堡的纹章图案、主要封臣的姓名相貌,还要梳理他们近十年的边境摩擦、联姻关系、物资供应等等的关系从而看出对方的诉求。
法罗夫甚至翻出了有关大人物贴身侍从的零星记录勃兰登堡边境伯爵爵的首席书记官则精于算计,据说对弗拉芒的挂毯很有研究。
法罗夫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这些看似琐碎却可能至关重要的信息,带着三个新手一起,在故纸堆里摸爬滚打,反复考校记忆,直到眼睛发花,手腕酸痛。
翌日,皇家猎苑沐浴在秋日金色的阳光中。林间空地铺着厚厚的地毯,摆放着雕花木桌椅,银质酒壶和玻璃杯在阳光下闪烁。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落叶、烤肉的香气以及贵族们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骏马打着响鼻,猎犬兴奋地低吠,号角声时而响起,打破林间的静谧。
法罗夫和他的小队,穿着浆洗得笔挺、黑色十字徽记鲜明的骑士制服,像四尊沉默的雕像,立在休息区外围的树荫下。他们的位置经过精心选择,既能清晰地观察到核心区域的动静,又不至于打扰到大人物们的雅兴。
法罗夫可以看到摄政特使福克斯大人,那个总是面带春风般和煦笑容,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男人,正举着酒杯,与身材魁梧、笑声洪亮的勃兰登堡边境伯爵并肩而行,言谈甚欢。
看似和谐的交流,但真正的交锋,却隐藏在这一切之下。
法罗夫看到福克斯大人与阿尔布雷希特伯爵并肩缓行时,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掩盖;他看到休息时,双方举杯,眼神交换间是无需言语的试探与权衡。
不过法罗夫也没法闲着。
深吸一口气,法罗夫示意手下跟上。他走向勃兰登堡伯爵队伍中那位面容精干的首席书记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
“阁下,关于明日入城仪仗的路线细节,还有些许需要确认……”他开口,语气平常,但话语间却巧妙地嵌入了事先约定的、关于贸易关税的隐晦询问。
对方书记官心领神会,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羽毛笔,一边同样用看似公事公办的语气回应,言辞间却透露了勃兰登堡方面可能的让步空间。
与此同时,法罗夫手下那个眼神灵动的侍从,按照吩咐,端着一杯精心挑选的陈年葡萄酒,走向那位以注重仪表和品味着称的书记官。
一切本该顺利。那年轻侍从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杯,脚步放得极轻。
然而,就在他距离书记官仅三步之遥时,脚下似乎被一块隐藏在落叶下的凸起树根绊了一下!年轻人身体猛地一个趔趄,虽然他极力稳住重心没有狼狈摔倒,但手中盛满琥珀色酒液的水晶杯却剧烈一晃。
深色的葡萄酒如同叛逆的精灵,泼溅而出,几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书记官那双擦得光可鉴人、明显是意大利精工制作的软皮马靴上,甚至还有几点溅到了他熨帖的猩红色马裤上!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书记官脸上原本和煦的脸上陷入错愕。他低下头,看着靴面上那几点刺眼的污渍,眉头紧紧锁起,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身后几名同样高大健壮的随从立刻踏前一步,手不自觉地向腰间的佩剑靠近了几分,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剐向那个闯祸后吓得脸色惨白的年轻侍从。
一场失礼之举,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可以一笑而过,可往大了说,那就是外交纠纷。
法罗夫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训斥手下?赔罪?解释?但他立刻意识到,任何直接的低姿态都可能被对方视为软弱,而严厉斥责手下虽然能撇清自己,却会寒了人心,更显得条顿骑士团内部管理混乱。
电光火石间,法罗夫做出了选择。
法罗夫看似无意侧了下身子,挡在了自己那瑟瑟发抖的手下身前。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带着一种混合着歉意与真诚赞叹的表情,右手优雅地抚胸,声音清朗,足以让周围几位关键人物听清:
“尊贵的阁下,您脚上这双宛若艺术品般精美靴子肯定来自佛罗伦萨大师之手!”法罗夫的话语十分诚恳,仿佛自己亲眼见过类似的一般:“只有那里产的靴子不仅美观舒适,而且光滑异常,据说哪怕是陈年的葡萄酒淋上去,也丝毫不会留下污渍。”
“不瞒您说,”法罗夫说完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别说这个毛躁的小子了,就连我也很希望拥有一双这样的靴子。只是不如您这么有门路,到现在也就只能羡慕羡慕您嘞……”
法罗夫这番马屁,巧妙地挠到了书记官的痒处。这双佛罗伦萨的皮靴是书记官花大价钱买来的,可惜买来之后明珠蒙尘,没人认识到其中的价值,想装逼都装不出来。
可是如今居然碰到了识货的人,书记官那紧绷的嘴角变得缓和,甚至勾勒出一丝混合着受用和无奈的弧度。他抬起手,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随从:“看在同是潮流的追随者份上,小伙子以后不要这么毛躁了!”
书记官说完甚至还略带炫耀地轻轻跺了跺脚,仿佛在展示靴子的优越。法罗夫暗暗松了口气,回头用眼神严厉地示意那个几乎虚脱的年轻侍从赶紧退下清理自己。
远处,一直用余光关注着这边的福克斯大人和法罗夫的上司,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前者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后者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后续的“非正式沟通”在一种看似更加“融洽”的氛围中继续进行。法罗夫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于各方随从之间,捕捉着那些隐藏在寻常问候之下的真实意图和信息碎片。
当黄昏降临,猎苑聚会散去,法罗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三个经历了一场无形风暴、神情各异的年轻人返回驻地。
“总算是结束了!”
法罗夫回想着福克斯大人与大人物交谈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回想着那些侍从们言语间透露出的信息,一个模糊的图景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帝国似乎在不断推动城市自治,为此许诺了不少的利益。但是……”
法罗夫十分不解,“这些城市代表推动自治是为了抵抗贵族的剥削,那皇帝陛下又是为了什么?钱嘛?还是政治支持,还是其他的东西?”
法罗夫甩了甩头,他能接触的信息还是太少,颇有层雾里看花的感觉,但他可以肯定,帝国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变革。